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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破
钱老爷纳的新小妾脾气大,性子烈,成婚当晚愣是没讨得一点好处,反而被揍了个鼻青脸肿,又不忍心对新到手的美人发火,于是半夜怒气冲冲夺门而去,次日一早就吩咐正妻要给小妾下马威瞧瞧。
素长天寅时三刻就瞧见窗户底下有个人影蜷着,刚一出门就被云桃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了这一段往事,剑修听完顿时笑了,压低声音同自家小弟子说:“所以你当初真把钱老爷打了一顿?”
“啊?”云桃火急火燎跑过来,但没料到她的关注点竟然在这,傻愣愣点头:“是,我在家时常帮着家里干农活,他沉迷房事身体太虚,不是很难打的。”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被人下了麻药,醒来时已经是一个陌生的环境,还有虎视眈眈的恶鬼,却依然不折不挠反抗着活了下来。素长天注视着自己的小徒弟,从少女身上窥见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云桃今晚去幻境里探查了一圈,身上脸上都蹭上了灰,但一双眼睛还是透亮的,看不出一点阴霾。
素长天伸手落在了云桃的发间,粗硬的发质中蕴藏着野草般蓬勃的生命力,她喟然一叹:“难为你了,吃了不少苦。”
云桃讷讷道:“也、也还好……”
其实这个世道,苦涩才是人间的常态。
云桃不觉得自己命苦,比起同村刚出生就被溺亡的王七妹,五岁就被送去别人家当童养媳的李小花,十岁进城最后不知所终张三哥……虽然家里总是揭不开锅,爹娘也动辄打骂,可她能平平安安长到十四岁,已经很幸运了。
钱家是大户人家,不是他们这种贫民能惹得起的,本来在路上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去奉承钱老爷——她以为她做好了准备。
但当天晚上她才知道她没有,钱老爷身上的每一条皱纹都让她生理性作呕,哪怕抱着花瓶的手一直在抖,她还是砸了下去,像个疯子一样把年老体衰的钱老爷赶出了屋门。
幸运之神再次降临,次日她见到了钱老爷的正妻,一个比她大不了多少,名叫秦卿的女人。后来她又顺着分别时秦卿的指引,一路西去走到了归一宗,又十分幸运地成为了云山唯一一个记名弟子。
云桃想起这段往事,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是踩了狗屎运才交到这种好运。
可是师长温热的手掌安慰似得在她头顶轻轻拍了两下,仿佛把那些藏在淤泥下的委屈和害怕也拍了出来,云桃低着头发觉自己的眼眶逐渐模糊,眨了眨眼睛还以为幻境中突然下了雨,后来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竟然双眼噙着泪水。
这头幼兽呜咽着抹了把眼泪,抽抽噎噎。
“师,师傅,我还是不甘心,”云桃站在原地开始嚎啕大哭:“我要是再强一点,是不是就能保护更多人了?”
七妹、阿花、三哥……还有秦卿,她成长得太慢,有太多人还没等到她成长为一个可靠的依靠,就已经从她的记忆中消失了。
晚间风冷,夜色沉沉地压在了大地上,将一切的密辛和感情都锁在了这一小片的天地。
素长天动作一顿,看着眼前几乎哭成花猫的徒弟,小臂下落,伸手擦去了她脸上的一道灰尘,垂眸开口说了句什么。
她的声音散在了风中,却狠狠砸进了云桃的心底。
泪水好像止住了,这个强大的剑修温柔地摸着她的头顶,斩钉截铁肯定了她的猜想。
“当然,谁有异议,不服来战。”
一瞬间仿若焰火驱散了云桃心中的迷雾,这双经历过风雨的眼眸愈发明亮,恍若白昼。
——
“天哪周兄,你不知道我师傅昨晚有多迷人,好可靠好强大好安心啊!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我师傅!”
云桃眉飞色舞在前面领路,嘁哩喀喳把昨晚的情形和小伙伴倒了个干干净净。
她刚把人叫起来,一路上周诀始终阴着脸暗戳戳盯着她的后心,云桃干笑两声,扭头顶着周诀要杀人的视线,头脑飞速运转。
一般来说夸师傅就会让周诀心情不错,但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她说了那么多,还是有种小命不保的错觉。
云桃绞尽脑汁又补充道:“师傅还担心你睡得不好,特意叮嘱我晚点再来找你,周兄,师傅对你可真好。”
周诀冷哼一声:“对我好,然后大半夜跑出去和你谈心?”
“因为周兄睡着了呀,哪有人把睡着的人叫起来的,就为了说一声要出门的。”
周诀冷笑两声,桃花眼微微一眯,眼刀唰唰唰扎在云桃身上。
等等,这话好酸。
云桃后知后觉似乎哪里不太对劲,她停住脚步,转身仔仔细细看着周诀,在周诀马上要暴起时又怂怂地移开视线,思索跟着自家师傅下山以来的所有事情。
三个人一起下山,两间客房,她睡一间,她师傅和周兄睡一间;三个人一起入幻境,她嘎巴一声就倒那了,她师傅和周兄手牵手进入幻境甚至还溜达了一圈;就连平日里赶路,也总是她一个人在前面走,周兄缠着她师傅走在后面。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云桃倒吸一口凉气,想起刚见面时周诀口中的心上人,感觉自己好像发现了小伙伴的秘密:“周兄,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师傅吧!”
她的语气如此笃定,然而周诀冷哼一声:“喜欢?你是真瞎,我明明恨死素长天了。”
他恨不得嚼她的肉,喝她的血,把素长天挫骨扬灰,再把她的骨灰和着自己的血吞进肚子里。再将他的尸身深埋地下,等到他死了,两个人就会彻底被混成一抔黄土。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不分离。
周诀想到这,一股扭曲的快意涌上心头,不由得沉沉一笑。
云桃早已习惯从小伙伴口不对心的话语中辨认他真正的想法:“你是真喜欢啊。”
她的猜想在周诀的沉默中得到了证实,一时间震惊于小伙伴的志向,三两步后撤到周诀身边:“怪不得……”
怪不得当时她拿走云山的弟子签的时候,他脸色那样难看。
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亲,可是……
云桃觑着周诀阴沉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周兄,我师傅应当不知道这事吧?”
“废话,我怎么敢让她知道。”
被人戳破了心思,周诀心情十分不美丽,横了一眼烦人精,犬牙在唇齿间闪过一道寒光:“你既然知道了,那就……”
“我我我绝不说出半个字!”
他那副要杀人灭口的神情让云桃浑身一凉,四指并拢磕磕绊绊地发誓。
真没出息。
周诀腹诽一句,耷拉着眉眼继续往前走。
这个泥猴子继续在他耳边跳来跳去:“周兄,我没有别的意思啊,就是吧,你看我师傅修为又那么高,又满心满眼的都是剑道,我挺难想象她和什么人合籍……当然我不是说周兄你不够好啊,就是你看你长得也好看,性格呃……性格也很有特点,不行换个人喜欢呢?”
还换个人喜欢,当这是交易阁买丹药呢?
剑修脑子都有病,连没入剑道的人都病得不轻。
周诀脚步一顿,气笑了,他几乎以为云桃在讽刺他,但当他的视线和云桃相撞时,只在这人的眼底看到了真挚的担忧。
她的视线过于真切,是真正在为自己的“伙伴”担心这段可能性不大的感情。
周诀下意识错开视线,几息后硬邦邦道:“换不了。”
数十年的痴心妄想,早就扎根在他的血液之中,没日没夜地蛊惑他堕入无间地狱。
犯病最严重的那几年,他连幻觉和真实都分得不那么明白,现在让他放弃,除非素长天一剑碎魂,把他的轮回路断得干净。
周诀掩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回身继续前行。
这条通向钱家主母处的小径两侧种满了月季,恰逢花开时节,无数花瓣带着馥郁的香气在空中打旋落在两人身后,一层层遮掩住行人不堪言说的私心。
钱家的院子修得挺阔气,几个院落间隔得不近,但周诀待在素长天身边的那几年见惯了好东西,只觉得这石子路太短,还不等他整理好自己混乱的思绪,视线已经先一步捕捉到了素长天的身影。
剑修听见脚步声,回头朝来人一笑:“刚沏好的松下冷露,来尝尝。”
今日大概在云桃的记忆中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周诀瞥见素长天身后若隐若现的阴影,脸色顿时黑了下来,冷笑一声快步走上前去。
他倒要看看“钱老爷”的正妻到底是什么情况。
云桃在他身后期期艾艾:“周兄,周兄……”
周诀理都不理,眼中只有那个藏在素长天身后的白色阴影,妖气不自觉充盈了破损的灵脉,从丹田翻涌凝聚在指尖。
被禁锢的那半个神魂突然被不轻不重拨弄了一下,凝聚的妖气顿时散了,周诀闷哼一声,停在原地。
“一大早就生这么大的气,”素长天轻笑一声,无奈摇头:“没睡好?”
打扰人睡觉的罪魁祸首厚着脸皮跑到素长天身边:“师傅,我把人带来了。”
素长天应了一声,云桃就快乐地跳到了白色阴影旁边,绕着她开始叽里咕噜说话。
这和他想的似乎不太一。
周诀微微眯眼,辨认着白色身影的身份——是之前和他的心魔同时出现的白衣女鬼。
“她就是秦卿,”素长天注意到周诀的视线,笑道:“也是钱老爷的正妻。”
在幻境中,秦卿终于显露出她原本的面容,是一张憔悴但清秀的面孔。受到记忆的限制,她只能双眼无神站在旁边,任凭云桃和她说话也毫无反应。
钱家的正妻在旁边站着,那素长天对面的主座上坐了谁?
周诀视线下移,若有所感瞥了素长天一眼。
“嗡——”
岁寒剑铮鸣一声,在主座上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
周诀:“……”
剑修和她的佩剑。
行吧,这很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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