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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当年
三十三年前,我从母亲身体里诞于世间,我是周家的第二个嫡女。对了,那个时候没人称我为周氏,我是周清扬,“有一美人,婉如清扬”的“清扬”…
……
京洲皆知周尚书家有二女,一人生媚为周花容,一人生艳为周清扬。可谓国色与天香共有也。
周清扬自小不喜家中这个同胞的长姐,她比自己大了不过四岁,可行事无不得体端庄,自己放纸鸢,喜欢满院子乱跑,她就袅袅婷婷地坐在书房,推开木窗,一边抚琴,一边柔柔地对自己笑。
自己喜食咸肉与甜糕,那简直是顶美味的东西,但没有节制的过多食用后,导致她圆润过头好一阵,于是父母亲直接禁了她的小厨房。可长姐口味很清淡,仿佛是只喝清茶花露就可以活下来的仙女,身材也纤细的不可思议。
自己什么都做不好,礼教,琴棋,甚至是吃食都没长姐端庄大气,这么一对比起来,她几乎成了一个空有外表的草包!
十一岁那年,长姐十五岁生辰,她拉着她在院中办了场小宴,两人偷摸着喝了些酒,酒是果子酒,虽不烈,但压不住两人贪杯。
其实周花容还好,不过是头晕了点,脸颊微红,然周清扬几乎成了个醉鬼,脸红成了苹果,走路也是东倒西歪。
“再…再来一杯,我喝”!周清扬端起玉杯就要灌进口里,却被周花容一把夺走:“哎!酒!我的”!
“你不可以再喝了”。
“为什么”,周清扬抬头瞪着长姐美丽从容的脸,比起呼炸毛躁的自己,她永远都这么优雅与不迫,她是花,把自己都压成片破叶子了。
酒精上头混着委屈,她“哇”的哭出来:“为什么不让我喝,呜呜呜,我讨厌你,好讨厌你”!
周花容也没想到她会哭,手忙脚乱的哄道:“再喝下去我怕你出事的,你还小”。
“呜呜呜,就讨厌就讨厌!为什么长姐什么都做的好,我什么都不会!我不喜欢长姐了”!
“因为这个就讨厌长姐?不哭了,我们清扬也很厉害啊”。
“哪里厉害了…才没有”。
“有,”周花容俯身,用染着花香的手帕印干她的脸上的泪痕:“你胆子很大,跑的也很快,放的纸鸢是长姐见过放的最远最高的”。
“可是这有什么用”…
“怎么会没用,放纸鸢开心,吃甜食开心,扑蝴蝶也开心,你一直都很开心对不对”?
“嗯…开心”。
“可长姐不能这样肆意妄为,长姐要…把自己锁起来,要更听话一点,更让父母亲喜欢一点”…她轻声细语:“因为我只想种一棵梧桐树”……
“梧桐树”?……
周清扬这时还太小,她听不懂,为什么长姐要锁住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博取父母的喜欢,不累么?
但是太困了,酒香熏沉了眼皮,来不及细思,她依偎在周花容怀中,感受着长姐轻柔的抚摸,沉沉睡去。
在第二年周花容的及笈礼后,周清扬解开了这晚萦绕心头的不解。
这是她第一次见素来端庄美貌的长姐哭的如此失态,一身衣衫凌乱,像她被揉皱的心。
大厅中,父母端坐主位,周花容扑跪在地,呼吸急促,浑身颤抖。
“求父亲母亲了…不要将我嫁给他,我不要嫁他,求求你们”…
没能想到…她才及笈,父母就急着将她许配给别人,那人年有三十,比她大这样多…她就一点也不重要么?!地位钱财,八字聘礼,什么都算好了,唯独她——她的将来,她的意愿,她的幸福,都弃于不顾…
“为何不嫁?当朝宰相你还不满意!你难不成想要入宫吗”!?
“不,不,我不想的,我只是,只是”,她疯狂摇头:“女儿心悦吴桐,我只想嫁……啊”!
父亲用一樽黑墨砚台砸向她,避开了价值最高的玉面,划伤了那双爱抚琴下棋的素手。长姐像座易碎的瓷人,裂出了红色的纹路。
周清扬躲在梁柱后面看的胆战心惊。
父亲怎么可以…
“闭嘴孽障!你还有没有羞耻心!?你是哪里逃出来的娼妓吗”?!
周花容捂住流血的手,哭的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我不是…呜…我没有…我、我”…我只是喜欢上了一个人。
吴桐,隔壁吴家的二公子。吴家祖籍原在清河,十年前来到京洲以卖“清河锦”而致富。周府后墙有一小缝,与吴家后院相连,可供孩童或极纤瘦之人通过。
十年前春末,五岁的周花容与吴桐在那里初次相识。
抚琴下棋,品书赏诗,爱好无不相同,二人很快成了玩伴,后来长大,少女生的柔媚,少年长相英俊,青梅竹马,幼时相识,偏又志趣相投,互生情絮成了应当的事。
唯一的隔阂,是天差地别的家室。周花容知道,这是道难填的沟壑。
所以她乖巧,她懂事,她用尽一切去讨父母亲的欢心,只为能有机会能嫁心上之人。
可她失败了,花费十余年,未能种出梧桐树。
最后,父亲下令,周花容被捱回了房,退至门堂时,她与躲在柱后的周清扬深深对视了一眼,分明没能张口,却又仿佛说尽所有。
一年前,长姐的脸在明朗的月色里皎白恬静,一年后,她的脸在通明的灯火下血泪模糊。而自己也终于触碰到了多年的秘密。
从那以后,她很久没有见到过周花容,父亲的命令困住了她,拦住了自已,周花容真的成了一只被圈养的鸟雀。
又过了大半年,周宋结姻,张灯结彩,京洲喜事,灯红满街。
她远远的目送着长姐,看她拜别父母,出府门,上花轿。一身嫁衣繁重,比冬天的褥子还厚,那样的红艳,像是被砸伤流下的血。
背影变小又消失,记得母亲常言过,成婚后女人就归于夫家,所以她不是自己长姐了,也不是周花容,她成了嫁入相府的周氏。不出意外的话,今生往后,自己也很难再与她相见。
成婚不久,长姐生了头胎,是个女孩。母亲听后叹气,说她的肚子不争气。周清扬也跟着叹气,想长姐那么瘦小,孩子也能生孩子么。
周花容与周清扬的再次见面是四年以后,还是在周家的院子里。周花容衣衫破旧,伤痕累累地被壮丁绑捱着,是个形容枯槁的女人。周清扬站在盛怒的父母身后,褪去了稚气,端庄的有些漠然。
她再也不是小孩,她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周花容成婚后,吴桐一直未娶,说是一心经商,到底还是放不下心上人。第四年,商铺扩张,“清河锦”畅销,也终于有了底气与资本。他胆子太大,混着一腔热血,不知用什么手段混进了宋家后院,再次见到了周花容。而此时她再无当年的柔媚,四年光阴,她被催磨的病骨支离,形容枯槁。
青年愣然,竟控制不住的呜咽起来,衣衫晕湿一片深色。
“我带你走吧”。
她摇头落泪:“我有女儿”…
“我带你走吧…你再在这里待下去焉有命活?…你女儿也是宋家骨肉,无人苛待啊”!
“……”
吴桐跪了下来,扯住她的衣摆:“求你了…求你了…和我走吧…我不能…不能看着你死”…
周花容知道这是逃离宋府唯一的方法,也是最后一次机会。她是周氏,她身后有家族,怀中有女儿…可她太想当一次周花容了,什么也不顾,什不也不管。
请原谅她的自私与妄为,她要逃走了。
周氏与吴家二子私奔之事很快被发现,周家脸面丢尽,父母气急败坏,派出全府家丁与宋,吴家两一起围城寻找。
在这样大的搜寻力度下,他们没能走远,在第三日被找回。虽三家对此事有力压制,丑闻并未广传,但丢的脸面可是实实在在的,吴梧被吴家接回,宋家把周花容还于周家,要他们自行处置。
她被关于房中,五日后便传来病逝的噩耗。家中草草处理了后事,从此世上周家唯有一女。
第二年,周清扬成了宋相续弦,或者说是,周家的歉礼。
其实她并不意外,论聪慧与敏感她不输长姐,她早知父母无情,不论是给周花容服毒,或是再赔个周清容,都是为给宋家一场满意的交侍。
嫁去宋府,她见到了长姐的女儿,小小年纪,生了一张与母亲一模一样的娇媚面容。
看到这张脸,她恨怜交加,恨她母亲任性让自己也嫁到这个吃人的深宅,让自己成了第二个周氏。怜她稚幼,无依无靠。母亲和人私奔,连带着她的身份都不干净了起来,父亲看她时,眼中只有杀意与冷漠。
哼,这也是她自己的命。
周清扬这样想,可不知怎的,她脑中又浮现出月下温柔的笑,年幼时会牵引她走路的手,书房中悠扬的琴……
算了。
周清扬怕宋磊一时气血上头,真会杀了这个不清不楚的女儿,于是安排她躲去位置偏远的房屋;自己要扮演一位恶毒的后母,这样众人想来想去也只记得她的可怜,用这份同情覆盖住宋伊人身份的不堪。
周花容,我把自己的名声都搞臭了,全京上下都知道周氏刻薄…但还好保住了你女儿,下次再见,你必须要请我喝果子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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