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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泥
陈时勉想不通,那夜的筵席上,裴阆为何会道出幼时见惯父母失和这样的话语。
世人皆以为,密勿署领署与靖和公主是世间少有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典范。
在说书人口中那段佳话,在东宴近乎是家喻户晓,字字都是深情。
昔年裴行远意气风发,仗剑江湖,桀骜不驯,却为靖和公主一眼沉沦,甘愿弃了历下一身的逍遥自在,困于会都,受密勿署与皇权束缚一生;而风华绝代、才情冠绝会都的施翊华,亦愿放下万千荣华,随裴行远浪迹天涯。
怎奈天妒良缘,施翊华红颜命薄,匆匆逝去,裴行远便执那柄宿雪剑在密勿署扬名,为独子裴阆挣下靖远世子的尊荣,随后削发为僧,遁入空门,不问尘嚣。
这故事,裴阆听得耳朵起了茧,却唯有他知晓——
裴行远与施翊华,从来不及外人眼里那般亲密,夫妻美满,琴瑟和鸣。
长公主钟爱江南烟雨朦胧之致,圣上体恤其心,特赐柏州为封地,不惜工费修葺靖和苑。更备十里红妆,盛妆厚奁,大排仪仗,风风光光将靖和公主下嫁密勿署新晋翘楚,盛景一时无双。
纵使成婚一岁有余,靖和苑里却难得见二人同处。一则裴行远本是北方历下人士,不惯江南水乡的湿腻缠绵;二则裴领署身膺朝纲重寄,案牍劳形,终日无闲。
难得休沐,裴行远心血来潮返往柏州,踏入苑中便见施翊华立于莲华池白玉桥上,指尖轻撒鱼食,锦鲤逐浪抢食,漾起一池碎金。
她转身望见他,眼中倏然闪过喜色,正要开口,却听他先问道:“靖和公主近来可好?”
“皇兄素来照料周全,吃穿用度不曾委屈。”
寥寥数语后,两人相对无言——都说小别胜新婚,二人却生疏至此,不见缱绻,相敬如宾,不似夫妻。
暮色四合,尴尬蔓延,二人同时启齿,打破了这份沉寂:
“你能留下来住一段时日吗?”
“我已向陛下乞假休沐,回来陪你。”
望着裴行远泛红的耳尖,施翊华笑得眉眼弯弯,原来那在密勿署杀伐决断的裴领署,并非皇兄所言那般凉薄。
自此二人厮守柏州,朝暮相依,缱绻柔情里渐懂心意,恩爱不疑。逾年,施翊华诞子,名唤裴阆。
这孩子自小浸润在靖和公主与裴领署毫无保留的疼爱里,从一声啼哭,牙牙学语,再到蹒跚学步,一路在暖意中长大。
直至裴行远再度被召回宫,归来柏州后,对妻儿的照拂虽依旧周全,性情却日渐凉薄,不复往日温言软语,周身总萦绕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挥之不去。
施翊华并未察觉那诡异的血腥,只当自己诞下裴阆后身体愈发虚弱,风华再不似从前。她暗自思忖,就算是她作为皇宫里嫡出,最受宠爱的靖和公主,也算不得与裴领署天造地设、般配一对。
闺中小字斐斐,是施翊华亲口告诉他的,可如今全被他抛诸脑后。他唤她靖和公主,她便喊他裴行远,毫无亲密可言,反倒透着几分针锋相对的意味。
“到底是逢场作戏,我政务繁忙,公主不必挽留。”
“裴行远,我会向皇兄修书,请一纸和离书,带阆儿回会都去。”
施翊华定定地坐在白玉石桥上,闭上双眼,张开双臂,倒栽入水,惊碎了池里的星辰,溅起晶莹的水花。倏然,湿透的人钻出水来,捋一把墨黑的头发。不是这池水湿了她,是倒映着的,天上的浓云——美得不可方物。
只是那双总是浸着柔情的桃花眼,此刻却是空洞的。
裴行远彻底慌了神,愣在原地半晌,斟酌许久,出口的却是凉薄字句:“施翊华,你何必作践自己,上演这么一出苦肉计?”
仲春的风还裹着残冬的凉,吹在脸上不是软拂,倒像浸了冰水的棉絮,闷得人鼻尖发僵,连枝头新抽的芽都缩着,没敢舒展成嫩绿色。
“裴行远,你到底有何苦衷?你以前不是这般模样的,绝不是……”
裴阆听见外边的动静,从房中探出头来。只见周遭的侍仆垂首侍立,神色诚惶诚恐;他天仙似的母亲发丝紧贴脸颊,浑身湿透,裹着披风仍瑟瑟发抖;而父亲脸色阴沉,怀抱一把雪白长剑,竟无动于衷。
他才三岁,哪能明白什么原委,只知母亲受了天大的委屈,当即冲到白玉石桥上,小小的身躯挡在狼狈的母亲面前,仰头怒视:“你不许欺负我娘!”
“好,连他也护着你。”裴行远眸色一沉,“你带他回永宁宫去,从此我们不复相见。”
说罢,拂袖而去。
施翊华直直瘫坐在冰冷的石桥上,汉白玉的寒意透过湿透的衣料浸进骨里。她泣不成声,死死搂着裴阆,双臂收紧得几乎要将自己的孩子嵌进怀里。
靖和公主与裴行远五载夫妻,两人之间深情不复,隔如天堑,判若云泥。
在永宁宫这两年,裴阆日渐长成,施翊华的身子却愈发孱弱。
裴行远没等来一纸和离书,两人终究夫妻一场,他也终于肯回来探望——只是这一见,太迟了。施翊华满腹的怨怼与执念,早已随岁月淡没。
“裴行远,外边可是下雪了?”她轻声问,未等他答,便带着细碎的咳嗽道,“我想去院子里走走,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其实,她本不必问的。
她缓缓走出房门,在院中桂花树下埋了个坛子。裴行远上前为她披上狐裘,指尖触到她单薄的肩头,才惊觉她又瘦了许多。他想说些什么,终究欲言又止,只默默立在她身侧撑伞,雪花落在他肩头,悄无声息积了薄薄一层。
那坛子在地下静卧,熬过春去秋来,她终究一病不起。
“裴行远,过来些,我告诉你个秘密。”她伸出苍白的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声音温柔得像梦,“你没去挖那坛子吧?里面是我从皇兄那偷来的好酒,烈得很,我喝不了,便埋在树下留给你……”
她倚在床边,抱着热茶,昳丽的眉眼间尽是病气,时不时侧首咳嗽,身形比往日更显瘦削,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落的枯叶。
这模样,哪里还寻得到当年的半分鲜活?那年她也是这样拉着他的袖子,眼里满是憧憬:“裴公子,我们今日就私奔,好不好?”
等了良久,却等不到裴行远的回应。
裴行远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她,肩头微微发颤。再回身时,只静静立在窗边,隔着三尺距离,怔怔望着她,眼底翻涌着说不清的情绪。
施翊华扯了扯唇角,对他温和一笑,语气吃力却柔软,“裴行远,我不怪你。”
她眼神渐渐涣散,却仍凝望着他,笑意未减。
窗外雨声淅沥,裴行远的声音混在雨里,模糊不清:“斐斐,在你回身之后,他说‘好’。”
她缓缓闭上眼睛,呢喃着:“明天太遥远了。”这一次,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中秋过后,会都降下一场大雨,天气骤然转凉。院中桂花落了一地,香消玉殒,只剩满地残英,碾作尘泥。
世人常说七年之痒,于施翊华与裴行远而言,却成了阴阳两隔,此生永诀。
施翊华走得那般匆忙,只留下一个眉眼恍若她的稚子和一把求尽天下能工巧匠为裴领署量身铸就的长剑。
她走后,裴行远掘出那坛尘封半载的酒,酩酊大醉。长剑抱怀,倚着桂花树,沉沉睡了一宿。
桂花树下,他梦见自己在宫中归云亭与靖和公主初见。那时这个亭子堪堪建成,还未曾题字挂匾。施翾飞欣赏施翊华的才情,便请她来为此亭拟个名字。
“归云亭……公主的字写得真好。”
施翊华闻声回首。
一双桃花眼先落进他眼底——眼瞳漆黑如墨,眼尾微挑却不张扬,原是带着几分疏离的贵气,可与他对视的刹那,她眸光似有片刻凝滞,眼睫轻轻颤了颤,像蝶翼拂过心尖。
不过一息,她便移开目光。
“此情此景,殿下取的可是'落宿依楼角,归云拥殿廊'之意?”
“裴公子好才情。”
施翊华只当是初见,在裴行远看来却是重逢。归云亭一见,两人倾盖如故。
“殿下认得我。”
“你在皇兄身边办事,我自然认得。”
归云亭下,身着茄花色暗纹锦袍的裴行远负剑卓立,形如修竹;施翊华身着金丝薄烟翠绿纱,静坐抚琴,裙幅褶褶,弦音泠泠。
梦里许是重逢,醒时只剩寒香满身。可惜再不会有白头如新,只有倾盖如故。
他悄然而去,永宁宫宫墙上,却被人用剑刻下满墙诗文,字字泣血,竟是一阕悼亡。
宫人窃窃,猜是裴领署为靖和公主而作,话音未落便被驳得哑口——谁不知裴行远早年江湖漂泊,刀光剑影里讨生计,大字不识几个,满身杀伐气,何来半分文墨?
可那诗,确是裴行远亲笔。自入密勿署,他灯下苦读,从握笔习字到揣摩诗词平仄,虽只得皮毛,却让他却让他昔年在归云亭与靖和公主论诗时,不必再局促低头,多了几分从容底气。
附庸风雅,博她一笑,足矣。
裴行远此生从未落笔为文,施翊华用短暂一生,搏得他平生第一首诗。
他为她写道:“月华愁煞桂魄柔,虚名误作百年俦。”
可悼亡诗几乎都是这世间反讽的最微妙作品,字字深情,句句落空。
月华愁煞桂魄柔,虚名误作百年俦。
弦若分音声渐远,心似孤鸿各自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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