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游侠录

　　（一）

　　司空篌不喜欢黑夜，但他已在黑暗中生活了整整十四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这诗司空篌只在书卷里读过。

　　司空篌没有权利骑马。
　　司空篌没有权利喝酒。
　　司空篌甚至没有朋友。

　　司空篌终年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束袖衫，他个子不高，脸也灰扑扑的。
　　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和村里遍地都是的白骨没甚么分别，有时候人不一定要死了才会变成石头——司空篌觉得自己已经是一颗又臭又硬的灰石头。

　　石头不会动，司空篌却轻功极好，他跑得极快，跳得极高。
　　司空篌见过不少来石头村的人，但没有一个人见过他，那些人还没看见司空篌就被司空篌摸走了银子。

　　司空篌已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司空篌想离开石头村很久了。

　　但外面的世界究竟是怎样，司空篌也不清楚——他在石头村外能不能吃到饭？

　　（二）

　　司空篌是司空家最小的孩子，也是天赋最高的孩子。

　　司空篌的母亲死于司空篌的出生。
　　在司空篌尚处于襁褓之中时，他的父亲司空晴也死于石头村的混战中。

　　在那场惨绝人寰的自相残杀的混战中，司空篌的大姐司空竽凭借着惊人的机智与忍耐力保护四个弟弟活了下来。可惜好景不长，司空篌的三个哥哥便突然暴毙，人死之后，外出回村的司空竽才知道一场突然起来的霍乱带走了几乎全村人的生命。

　　司空篌在霍乱中顽强地活了下来，因为哥哥们先一步倒下，而他还不会自己找水喝。

　　那时候起，石头村的泥土就已被白骨覆盖。
　　司空篌记忆里的石头村，就是被白骨覆盖的尸头村。

　　司空竽为了养活司空篌，依傍石头村天然的沼泽，挖了不少陷阱。敌人没有反抗的能力，偷抢岂非容易得多？
　　于是司空篌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已学会了偷抢。

　　更重要的是，他学会了眼看一个生命的消逝。
　　在司空篌八岁那年，司空竽遭了蜀中唐门弟子的暗算。
　　第二天，八岁的司空篌便开始独自做事。他的轻功比大姐更好，他的头脑比大姐更灵活，他的心比石头还硬。
　　但他痛恨毒药，他翻遍了薛神医家的门柜，最终也没救回大姐，他将那没用的药材一齐投入山后的流水中，桃花谷的潭水从此有了灵效，寻常之毒竟能被潭水轻易化解。

　　如今他已十四，垂死之人的落幕便如落花一般，他已瞧得太多。

　　（三）

　　夕阳西下，司空篌躺在司空洞外的白骨堆上。
　　他已仔细检查过入村的十三条通道，今天没有客人来访。

　　他已服侍司空竽睡下。
　　今晚，他不需要动，只需要像颗石头一样，瞧瞧天上的星星。

　　可今夜却是个乌云天。

　　万籁俱寂时，他听到东边传来一声悠长的啸声。

　　这一声却是惊坏了司空篌，他倏地跳了起来，向西狂奔——在他的西边二十丈远有一个石雕，既可以蔽身也能将东边来人瞧得一清二楚。还未及石雕，只感到一阵掌风袭来，一声清脆的女声喊道：“看招！”

　　石雕后之人，正是凌月。
　　凌月眼瞧这灰衣少年轻轻巧巧向自己奔来，便提前打出一掌“劈风式”。凌月擅长剑术，并不擅长掌法，这一掌打出伤人为次要，吓到这人活捉问话倒是重点。

　　司空篌并也不接招，提气一纵便绕到凌月身后，欲擒住凌月。

　　司空篌没有擒住凌月，因为他闻到了一阵奇妙的清幽的香味。

　　（四）

　　司空篌已经倒下，他的脖子上已中了仪姝三枚银针。

　　这时，东边闪出一位锦衣公子，正是长白杨枫。
　　他将司空篌用麻绳捆牢在石雕背后。

　　“银针没毒。”仪姝冷冷道。
　　“但你却逃不掉了！
　　小子，你为甚么绑我？”
　　这一声却是凌月的责问。

　　司空篌不想说话，他忽然希望自己的生命在此刻结束。
　　他本就活得倦了。

　　司空篌并不懂得急于求生往往死得更快、而急于求死反而不得好死的道理。他没有说话，没有吭声，甚么没向这三个年轻男女的身上瞧上一眼。

　　只听凌月忽得说道：“这孩子好像怪可怜......你们瞧，他鞋子似已破了很久......”

　　司空篌的泪水已流了下来。

　　“咱们将这孩子带回桃花谷吧，那边至少暖和些，过了今夜再说。”
　　说话的却是仪姝。

　　“带我走吧，我......”司空篌的声音细不可闻，他的头低了下去，声音却大了些：“想离开石头村。”

　　（五）

　　桃花谷并不大，人却更多了。
　　杨枫白天便将攀索留于崖壁，此时更是来去自如。

　　他也懂得寂寞的滋味。
　　长白山很冷、很大，但人并不多。
　　于是他翻山出来。

　　他将柴火生在一株崖壁上生出的桃树下，将司空篌捆在这株桃树上。
　　他用手拍拍司空篌的头，笑道：“不知这小子已多久没吃过熟食。”

　　司空篌没有回答，自从司空竽死后，他吃过的热饭一只手便数得过来。
　　他也从不感觉孤独。
　　孤狼在黑月里，并不奇怪。

　　只听仪姝淡淡说道：“这银针虽然没毒，却有些中原人不晓得的奇效。
　　你若不听我话再做什么害人之事，便会精神错乱、将自己活活抓死。”

　　这番话听得连凌月和杨枫都吃了一惊，他们都不曾想仪姝这“流星针”有这般摄人心魄的效果，不禁打了个颤。

　　司空篌却没说甚么，他只是呆呆望着篝火，望着眼前的三个人。
　　直到凌月递来一只烧得焦黄的野兔。

　　乌云已不知不觉散了开来。
　　一颗流星划过。

　　司空篌忽然无比希望这个女人是自己的姐姐。
　　他忽然无比渴望自己有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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