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壁外行者

　　姜哲依然沉浸在那份刻骨铭心的悲痛与回忆里，眼眶泛红，呼吸粗重。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眼前僵立沉默的少年，声音沙哑得仿佛被砂纸磨过：
　　“她从来没有丢弃过你……”
　　“她用自己的命，换了你的命。”
　　姜哲的话语如同沉重的钟声在冰冷的办公室里回荡，带着血泪的份量。然而，沈煜听着，那双刚刚燃起过火焰的黑眸却迅速冷却下来，只剩下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固执的不信。
　　疼痛。
　　这个词几乎贯穿了他记事以来的所有的记忆。
　　那不是短暂的擦伤或扭伤，是源自基因深处，持续不断的撕裂与重构之痛。
　　每一次人类形态与幽明形态不受控制的切换，都像是将他全身每一寸骨头打碎再粘合。而每一次注射那冰冷的“稳定剂”，在他的心理上带来的也不是舒缓，而是新一轮与体内狂暴力量对抗的煎熬。
　　更痛的是，在他最年幼，最渴望外界的时候，却因为无法长时间维持稳定的人类形态，而被近乎囚禁地困在家中。
　　他只能远远地透过厚厚的窗户，望着楼下那些同龄的孩子们追逐嬉戏，那些笑声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在每一次剧烈的疼痛袭来，都会加深他对自身存在的厌恶，同时也将那份无处宣泄的怨恨，更多地投向了那个赋予他这种“存在”的母亲——沈蓉。
　　现在告诉他，那个他怨恨了这么多年的人，是用生命换来的他？
　　这听起来……太像是一个为了让他听话而编造的美好故事。
　　他看着姜哲，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声音低哑：“是吗？用一个生命换来另一个生命……持续不断地承受痛苦？那这交换，可真是不值。”
　　他拒绝道歉，拒绝相信。
　　这种态度，像最后一把火，彻底烧断了姜哲紧绷的神经。
　　“好！好！你不信是吧？！”姜哲猛地一拍桌子，发出巨大的声响，他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全是怒其不争的痛楚，“你觉得你承受了天大的委屈，觉得全世界都欠你的，觉得她抛弃了你？！”
　　他指着沈煜，因为极致的愤怒，手指都在发颤：“那你就去！去南极！去那个鬼地方亲自看看！看看你妈妈当年到底是在什么样的地狱里，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才把你生下来的！看看她到底是不是像你想的那样，轻易就把你丢弃了！”
　　话一出口，姜哲的脸色就猛地一变，意识到自己盛怒之下说了什么。
　　他怎么能……他怎么可以暗示沈煜去南极寻找过去的痕迹？那无异于将他推向更危险的深渊！他烦躁地低吼了一声，一拳砸在旁边的合金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妈的！”
　　他不该说的。
　　但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
　　沈煜愣住了，眉头紧紧蹙起。
　　姜哲的话像是一块巨石投入他原本充满怨恨的心湖，激起了意想不到的涟漪。
　　去南极……看妈妈付出了什么？这话是什么意思？南极和他母亲的死……有什么直接关联吗？
　　他下意识地向前半步，想要追问：“您这话是……”
　　“够了！”姜哲猛地打断他，背过身去，他拒绝继续与沈煜沟通这个话题：“出去。我现在不想再讨论这个。立刻回家，这是命令。”
　　他的背影僵硬，显然是不会再透露半分。
　　沈煜到了嘴边的话被迫咽了回去。他看着姜哲明显抗拒沟通的背影，只能将所有翻涌的困惑和那一丝被强行勾起的、关于母亲死亡真相的疑窦暂时压回心底。
　　但他没有离开。
　　即使刚刚经历了如此激烈的冲突，即使情绪仍在剧烈波动，他也没有忘记自己来找姜哲的另一件正事。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自己的私人情绪剥离，切换到汇报任务的状态。
　　“将军，”他改用了一个更正式的称呼，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尽管还带着一丝沙哑，“在执行S-07-441任务前后，我途经外城区和旧港贫民区。这是我这几次观察记录到的一些异常情况。”
　　他操作腕表，将一系列由冰棍记录拍摄的照片、音频片段和数据摘要传输到姜哲的私人终端上。
　　画面中显示的是贫民区日益增多的废弃帐篷，面带菜色且眼神麻木的人群，一些角落里隐秘进行的非法物资交易，以及空气中那种无形却愈发紧张的躁动氛围。
　　“贫民区的氛围越来越差，”沈煜陈述道，语气客观，“物资短缺的情况比上月简报中提到的更为严重，黑市交易活跃度显著上升，帮派冲突的频率和烈度也在增加。我怀疑有外部势力在利用这种不满情绪煽动什么。另外，该区域辐射尘浓度也有异常波动，不像是自然沉降。”
　　提到正事，姜哲也迅速压下了所有翻腾的个人情绪。
　　他转过身，面色虽然依旧冷硬，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指挥官应有的专注。他快速浏览着沈煜传来的资料，眉头越锁越紧。
　　良久，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沈煜，问出的问题却与正题无关，带着一丝担忧：“你怎么……还是喜欢往那片区域跑？”
　　那片荒芜的废弃区，对他和沈煜而言，都有着一段特殊的记忆。
　　那是沈煜第一次被他允许独自外出的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
　　那天，他和沈煜约定的时间早已过去，却迟迟不见沈煜的身影。
　　姜哲心中的担忧如同野草般疯长，再也坐不住，亲自寻了出去。就在那片区域的边缘，他遇到了一个同样满脸焦急、正在四处张望寻找着什么的小男孩——祁阳。
　　那孩子认得姜哲的肩章，鼓起勇气跑过来，语无伦次地说有个小朋友好像不舒服，躲起来了，他找不到大人，很害怕。
　　姜哲敏锐地从他颠三倒四的描述中抓住了重点，祁阳所说的小朋友变出了白头发和红色眼睛，被其他小朋友当做了怪物，他很害怕，被祁阳帮助着躲了起来。
　　姜哲瞬间心急如焚。
　　祁阳领着姜哲，七拐八绕地钻进了那片错综复杂的巷路，最终抵达在一个废弃运输舱的旁边，找到了那个被祁阳用捡来的破木板和旧帆布勉强遮掩起来的运输舱“门”里的沈煜。
　　姜哲永远记得那一刻——他看到沈煜蜷缩在角落里，身体因基因链的不稳定而微微颤抖，苍白的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惊恐，但身上却好好地裹着祁阳脱下来的旧外套。
　　祁阳则像个小守护神一样，尽管自己也怕得发抖，却一直紧紧挨着沈煜，抓着沈煜的手。
　　沈煜沉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姜哲的问题，只是淡淡道：“那里视角足够低，也足够乱，能看到和听到很多内城区看不到，听不到的东西。”
　　姜哲的目光落在那些反映着贫民区日益恶化状况的图像和数据上，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敲击着。
　　沈煜带来的情报细致而准确，甚至捕捉到了一些连他安插的常规巡逻队都未曾注意到的细节。
　　他当然知道。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C区正面着临怎样的暗流涌动和内外的压力。
　　A区是最高议会的象牙塔，壁垒森严，那里几乎没有普通人喘息的空间。
　　B区和F区，如同抵住E区怪物喉咙的两把尖刀，是纯粹的军事堡垒，一切为了战争服务。
　　而D区……谢忱那个科学疯子主导的地方，在他眼中，普通人或许与培养皿里的细胞并无本质区别，有价值的是数据，是结果，而非过程或人权。
　　只有C区。是他顶着议会无数次“效率低下”、“浪费资源”、“安全隐患”的指责，甚至是以部分军事预算和物资配给为代价，才勉强维持住的、给予在末世挣扎求生的普通人最后的一点空间和秩序。
　　这些盘根错节的利益纠葛、冰冷的政治算计和资源分配的残酷现实，他无法，也不愿对沈煜细说。
　　他一直希望这个孩子能远离这些肮脏的泥沼，就像沈蓉遗愿里，能活在光里，活得简单一点，哪怕只是表面上的简单。他希望沈煜的目光只需要专注于自身，而不是被迫去理解这个世界运行背后那些令人作呕的规则。
　　然而，王贺今天强行指派南极任务的行为，像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他试图为沈煜构筑的保护壳。
　　最高议会的触角，或者说，议会中某些派系的力量，已经如此肆无忌惮地将手伸到了他直辖的领域，甚至意图直接操控他视若己出的孩子去执行一项近乎自杀的任务。
　　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指派问题，而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他原本以为防护坚固的壁垒，出现了裂缝；他试图隔绝的风雨，正呼啸着想要灌进来。
　　而沈煜也在这个时候敏锐地察觉到贫民区的异动，这本是他预想里沈煜无需关注的事情，此刻却像是一种讽刺。
　　孩子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被迫睁开了眼睛，看到了阴影。而他自己，似乎也不再能完全将那些阴影阻挡在外。
　　姜哲深吸了一口气，那口冰冷的空气刺得他肺叶微痛。他将目光从屏幕上抬起，再次看向沈煜，眼神极其复杂，那里面有关切，有沉重，有未能说出口的歉意，还有一种被紧迫感催生出的决断。
　　他无法解释所有黑暗，但他必须做点什么。
　　“……情况我知道了，这些数据很有价值，我会让人跟进详查。”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补充道：“在你出发前往南极之前……关于C区，特别是旧港那边，如果你再察觉到任何不同寻常的迹象，无论大小，直接向我报告。避开常规渠道，用‘冰棍’的一级加密线路。”
　　“是，将军。”
　　话题结束，他便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向门禁控制器，准备离开。
　　姜哲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立刻就要扎进外面风雪里的模样，心头那股刚压下去的焦躁和担忧又翻涌上来。他几乎能想象到这小子一出门就会直接扎进装备库，然后以最快速度把自己再次投入险境，根本不会顾及身体是否真的恢复。
　　“等等！”姜哲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任务时限……我会以指挥官权限，给你争取三天的强制休整期。必须等到身体机能和异能水平恢复到最佳状态，再去执行南极任务。这是命令，不容置疑。”
　　他的话里带着不容反驳的强硬，但那强硬背后，藏着一份笨拙的试图弥补的关切。这是他此刻唯一能为他争取的缓冲，也是他放下身段隐晦的求和。
　　沈煜握住门禁的手停顿了一下。
　　他背对着姜哲，听出了那话语里不同寻常的意味，那不是纯粹的命令，里面掺杂了别的东西——是对他的妥协，是担忧。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消化这份突如其来的“休整期”背后所代表的意义。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松开了门禁，转过身。
　　脸上的冰冷线条似乎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丝，虽然眼神依旧沉寂，但那种尖锐的对抗感悄然褪去了一些。他看向姜哲，目光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隔阂的刺芒。
　　“……知道了。”他开口，声音依旧不高。
　　接着，在那个简单的应答之后，他几乎是几不可闻地，用低沉的嗓音补充了两个字：
　　“爸爸。”
　　这个称呼出口的瞬间，沈煜自己似乎也有些不自在，立刻移开了视线，重新利落地转身，操作门禁，身影迅速消失在滑开的门缝之外，仿佛想要快速逃离这突然变得有些令人无措的氛围。
　　但就是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却像带着某种魔力，瞬间击中了姜哲。
　　所有紧绷的神经、未散的怒火、沉重的担忧，在这一刻奇异地被抚平了一丝。姜哲站在原地，看着那扇已然闭合的合金门，胸口那股堵了许久的滞涩感，终于松动了一些。
　　他知道，这并不意味着所有问题都已解决，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些沉重的过去和现实的残酷依旧存在。但这声久违的“爸爸”，至少是一个信号，一个暂时休战的信号，一个表明沈煜依然愿意……至少此刻愿意，停留在他羽翼之下的信号。
　　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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