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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庭紫雪
章小北早上八点多醒了。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漏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道细长的光带。今天周六,可以再睡一会儿懒觉。他嗅了嗅被子的味道,满足地翻了个身,面向外侧——
却猛地对上一张熟睡的脸。
李植不知什么时候睡在了他旁边,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
“喂!”他慌忙推醒李植,“你怎么睡到我床上来了?”
李植迷迷糊糊地,眼皮挣扎了几下,却始终没有睁开:“我怕你半夜又梦游出去啊……”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睡意。
“你什么时候躺过来的?”
“等你睡熟了,我就上来了。”李植含糊地说着,一面把脸埋在蓬松的枕头里蹭了蹭,“抱着你睡的。”
“抱了多久?”
“我也不知道,一直抱到我睡着了吧。”
“怎么抱的?”
“就这样啊。”
李植还真的示范了一下,手臂很熟练地搭在章小北的被子上,眼睛一直是闭着的。
还好,是隔着被子。章小北看到李植把他的被子也从沙发上搬来了,两条被子并排铺着,像两片相邻的领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还是挺有分寸感的。
章小北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好回到一开始:“你很烦啊,我哪里会梦游!”
“那你昨晚光着身子出去是怎么回事?”李植的声音终于清醒了些,“我记得你哥就会梦游吧?是不是家族遗传?”
章小北的哥哥叫麦未央。他们兄弟两个,一个和母姓,一个和父姓。麦未央确实有过几次梦游经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你很烦啊。”章小北又重复了一遍,转身背对着李植。
“你只会说这句。”
章小北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一只温暖的手忽然探过来,轻轻覆上他的额头。
“感冒好了吗?”
“好了。”章小北把那只手拨开,“不要动我了。”
说来奇怪,昨天还缠绕不去的乏力感真的消失了。不知道是感冒药终于起了作用,还是昨晚在柏公子那里吃下的美食,有某种奇异的治愈力。
“确实好了,比我的额头还凉一点。”李植说。
章小北忽然想到昨晚李植裸着手臂守护他,在春凉的夜里还是挺难受的,便转过身,也伸手摸了一下李植的额头。确认无恙后,就又转回去睡了。
过了一会儿,章小北起身去卫生间,回来后看到李植熟睡的样子,不知怎么,竟有些不忍再回到那里。他便抱着自己的被子走向沙发,用一个舒服的姿势窝进去。
一觉睡到了十一点。
李植已经醒了,正靠着床背玩手机。
“今天中午想吃什么?”章小北问。
“吃鱼吧。突然今年总想吃鱼,以前最多想吃水煮鱼。”
“大脑需要养分了。”
“嗯,也许真的缺营养了。”
“出去吃,还是自己做?”
“自己做吧,让我尝尝你的手艺。”
“还好意思说,让病人给你做饭。”
“你不是已经好了吗?”
“我可只会做清蒸鲈鱼哦。”
“那就很好了。”
章小北下楼买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鲈鱼,看着现杀了,回去把鱼洗净,在鱼身上斜斜划几刀,姜切片,葱切段,红椒切丝,一样样摆起来,最后淋上一点料酒,透明的液体顺着银白的鱼身滑落,带着淡淡的酒香。
把鱼盘放进蒸锅,盖上盖子。很快,白色的水汽就袅袅地升起来,带着鱼肉的鲜香。房间太小了,一做饭满屋都是味道,所以他平常不怎么在家做饭吃。
一面用电饭锅蒸上三人份的米饭——李植要吃两大碗的。
李植站在窗前,抱臂看着外面的天空。今天天气很好,天蓝蓝的,几朵云慢慢飘着。
鱼蒸好了。章小北掀开锅盖,一团白雾扑面而来,他小心地取出鱼盘,倒掉多余的汤汁,捡去蒸黄的葱姜,重新铺上新鲜的葱丝姜丝,淋上豉油,最后浇上一勺热油,刺啦一声,所有的香味都迸发出来。
“吃饭了。”他朝李植喊一声。
李植走过来,眼睛亮亮的:“好香。”
起皮的旧餐桌,一条鲈鱼,两只碗,两双筷子。这个周六的中午,白白净净,就像一条忘了流向的溪流。
“啊。”
快吃完的时候,章小北忽然叫了一声。
“怎么了?”
“没事。”
“吃鲈鱼也能卡着?”
“都说了,没事的。”
他哪里是被鱼刺卡住,是突然想起昨夜那套“作案工具”。今天去了几次卫生间,竟然都没有注意到。两条红鞋带,一条黑鞋带,系着那只竹青色的刷牙杯,在窗外悬了这么久。李植有没有发现呢?
碗筷一放,趁着李植洗碗,章小北闪身进了卫生间。
工具都还在,他连忙收好了。目光落在窗台积着的薄灰上,那里还印着几枚细细的足迹。指尖轻轻抚过第二个绳结处的金属包头,昨晚就是在这里险些滑落。又寻找那个曾困住他细足的小孔,可是太小了,怎么也找不到。
……
午后,他们在明迷的春阳中坐公交去了非隐园。
非隐园静卧城南,是N城一座历史名园,亭台楼阁都很有一种素净的风雅。白墙黛瓦,曲径通幽,穿过月洞门,绕过那株千年巨柏,紫藤架就在曲廊尽头。
深紫、浅紫、月白的花穗纠缠,千万串从廊架倾泻而下,像一道流动的瀑布。阳光穿过花隙,每一朵花都被照得半透明,随风轻摇,恍若梦境。
那天游客很多,他们想拍几张照片,却总是有人影闯入镜头。李植的摄影水平当然不值一提,总能把章小北拍的很难看,不是闭眼就是表情古怪。而李植站在那片流荡的紫色里,浅黑的皮肤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再加上花串在他发间、肩头摇曳,拍出来倒是异常俊美。
“真好看,再多给我拍几张。”李植笑得得意。
“不公平啊,那谁给我拍呢?”
“我拍得就很好啊。”
“你就不能等我准备好再按快门吗?”
“这样很自然啊。”李植理直气壮。
“行,那你等着。”
章小北决定用同样的方式回敬李植,可李植早已有了防备,总是端着姿态,章小北总也捕捉不到他尴尬的瞬间。倒是有一次,取景框里的他正微微仰头,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也就在那一瞬,一只蜜蜂悄然而至,轻轻落在他的眉心,那粒被章小北戏称为“美人痣”的小点上。
李植刚要抬手,章小北已经迅速按下快门。
“哈哈!得手了。”章小北得意地点开照片,却突然愣住。
画面里,蜜蜂的翅膀在阳光下折射出虹彩,正巧为李植点上一抹奇异的光晕。紫藤花瀑成了流动的背景,少年如玉的侧脸在虹光中恍若神祇。最妙的是那瞬间的神情——因意外而微怔的眼眸里,还残留着先前温柔的笑意,整个人像是偶然谪落人间的花仙,被春光不小心泄露了真容。
真是绝了。
“这照片……”李植凑过来看,也怔住了,半晌才痴痴地说,“我好喜欢我啊。”
“自恋啊。”章小北说。
“我当然更喜欢你。”
李植话音未落,忽然按住章小北的肩膀,轻轻一跃就跳到了他背上。
“背你老公一会儿。”笑声从头顶传来,温热的气息融入阳光里。
章小北踉跄了一下,随即站直了身子,轻轻一抖肩,便让背上的人滑了下去。
“你好烦啊。”这话说得没什么脾气,倒像一声叹息。
远处传来古琴的流水调,混着紫藤的甜香,在春日午后慢慢发酵。
两个人在石凳上坐了一会儿,喝着瓶装水。李植忽然侧过头说:“对了,上学来玩那年,我说让你给我寄一颗紫藤种子,我要在老家种。这事,你早忘了吧?”
“没忘啊。”章小北望着垂落的花穗,“我等了七年,一直没有等到。”
“这有什么难的?等秋天结了荚,摘一个不就行了?”
“哪有这么简单的。”章小北轻轻摇头,“种荚成熟了,还要经过采摘、晾晒、开壳、筛选、再晾晒、包装几个步骤,然后才会拿出来卖。”
“还会专门售卖?”
“我说的是拙政园里的文徵明种子。我等的也是它。每年都等,有时候是忘了时间,有几次特意记着了,还定了闹钟,但每次都抢不到。”
“这里的就很好啊,我想要的就是这里的花。”李植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如果那年秋天就开始养,现在应该早就可以开花了。”
“我觉得还是要有故事的才好。”章小北文绉绉地说,“嘉靖十一年的春日,文徵明来到王献臣的宅园,故友重逢,感慨万千,于是亲手栽下一株紫藤,世人雅称‘文藤’。”
“这株紫藤也有故事啊,我们七年前一起看过的。”李植笑了,“再说,紫藤本就是很亲切的花。我记得有一本书说,灾荒年间紫藤花是救命的野菜。我们老家不就有凉拌葛花?B城更多,紫藤糕、紫藤粥、炸紫藤鱼,都挺好。”
“好吧,今年一定给你摘一颗种子。”章小北妥协了。
其实自己到底有没有年复一年地替李植守着种子,他也说不清楚。哪一年临时想到了,就会很用心去等。因为总觉得和李植来日方长,那份友谊也并不需要刻意维系,所以并没有很上心地去给他买到一颗种子。
“那我可等着了。”李植说。
“对了。”章小北忽然想起来,转头看向他,“你今年就来N城了啊,到时候自己来摘就好了。”
“我要你亲手摘的。”
“你好烦啊。”
“我就是要烦死你。”
李植笑着,垂下眼揉着手心的花瓣,揉皱了。
“我还以为紫藤不会落花呢。”章小北说。
“当然会吧。”
“是了,王世贞有一首《紫藤花》诗,蒙茸一架自成林,窈窕繁葩灼暮阴……紫雪半庭长不扫,闲抛簪组对清吟。”章小北眼睛看着远处,“紫雪半庭,我经常会想到这句,但就是没有联系到现实中的画面。”
“你总是这样,”李植的语调里带着很淡的纵容,“对许多事都不过心。”
“是吧。”章小北微微点头,“对于那些美丽的句子,我总是不求甚解,只在乎文字本身的美感……”
两个人又坐了一会儿,水喝完了,空瓶子拿在手里轻轻敲着。繁花似锦看久了,眼睛也开始倦了。那铺天盖地的紫色渐渐褪去最初的惊艳,化成了一片朦胧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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