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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山河(五)
和其余众人一样,李凝心并不知道发生了,虽说沈安晏的天问剑抵在那妖的脖颈上,毙命只需片刻,可他身上的清气却逐渐暗淡,气息紊乱,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兆。
李凝心暗道不好,这妖最会蛊惑人心,于是当机立断给了他最后一击,沈安晏这才恢复如常,只是那双应战多次的手微微颤抖,昭示着主人不平静的心绪。
如此,这魇妖已是强弩之末。令人没想到的是,他的眼神竟逐渐清明起来,和刚才的狠厉狡黠判若两人,看着眼前的景象,似乎不可置信,问道:
“我这是……”
他迅速明白了目下的情况,苦笑道:“你们是来祓除我的吧?”
“死后,我久久未散灵,盘桓在占星阁中。没过多久,那些司天礼官就因为犯了事惹怒了皇帝,占星阁中人全部被禁闭,被活活饿死、困死在这里。”
“我吸收了太多他们的怨念,早已变得可怖,有时连我自己都认不出了。”
“我恨过他们,恨他们把我当成待宰的牲畜养大,又让我不甘心地赴死,但漫长的时间过去,那点恨意也被消磨,在恨之前,也许我爱过他们吧。”
他曾经真的把占星阁当作自己的家,为师父查找古籍,帮阁内的师兄师弟种花做饭,闲暇时沏上一壶茶,坐在庭院中晒太阳,女官们抱着猫狗来让他逗逗。
他那时真的以为命运眷顾了他,一切都苦尽甘来了。
“我不想害人了,不想变成无恶不作的东西。让我迎接宁静的死亡吧。”
他气若游丝:“剑骨的持有者,刚才的话都是骗你的,我并不知道你的过往。但你……”
他的目光移到了李凝心身上,“我看不透这个小姑娘的命数,而你和她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希望我来世,比你的命更好……”
沈安晏不忍,只答:“……会的,来世你会比我更幸福的。”
他阖上了眼睛,点点纯净的灵力向外飘散,又像被什么吸引一样汇聚到一处,众人的目光循着源头望去,看见穆明光挥动手中的笛子,念念有词。
裴承影问道:“你干什么?!”
穆明光解释道:“此妖作恶,即使入幽冥司,也未必能免受蹉跎;但他身世凄惨,受尽苛责,到最后仍有向善之心,加以度化,说不定能有一线生机。”
与众人都不同,穆明光是乐修,法器是玉笛,以攻击为主,度化为辅。
度化妖鬼一事唯有乐修能通其一二,穆明光心地善良,又因为魇妖之事动容,才收集了魇妖之灵,动了度化的心思。
“你在开玩笑吗?你可知度化妖鬼鲜少有人成功,若不成功,妖鬼的实力会比之前更强,届时再想祓除只会更麻烦。你一个初出茅庐的乐修,逞什么强?”
裴承影的话有些呛人,但道理却是不错了。若度化之法真有那么容易掌握,修士不一定会选择祓除邪祟。穆明光面对他的冷嘲热讽,顿了顿道:“……出秘境后,我会尽力。”
“好一个尽力,”裴承影被气笑,“妖就是妖,自古以来,妖与修士就纷乱不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只有祓除才是最保险的法子。”
他实在不懂,为什么她要来当好人。他从不认可度化这样迂回的法子,拖得越久变数越大,倒不如祓除,快刀斩乱麻,以绝后患。
“若到时穆小姐好人没做成,反噬了自身,别怪我没提醒你。”
穆明光皱了皱眉,她道:“不劳你费心。”
那玉作的面容上有些被冒犯后的不悦。穆明光终年是温柔的性子,说是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也不为过。
这裴承影一次谈及家族,一次谈及所修之道,短短几天惹得佳人恼怒,也确实有点本事。
穆明光拂袖离去,裴承影气不打一处来,本意是提醒她小心度化,别做超出自己范围之外的事情,没想到人家根本不领情。
不领情算了,多少人求着让他说好话,他还懒得说呢!
一旁,刚才的打斗中,穆云初受了点伤,谢逾白正为她医治。和江曜灵受伤时不一样,穆云初疼到了极点也不会出声,只是硬硬咬着牙,豆大的汗珠从额间滚落。
江曜灵看不下去:“你若是疼,就叫出来嘛,没有人笑话你的。”
“不用……你管……”
穆云初的话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见她如此,江曜灵和谢逾白对视一眼,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无奈。
不多时,伤口包扎好了,谢逾白淡淡嘱咐道:“伤好前不可碰水,适当清淡饮食,日后修行切记走火入魔。”
“多谢医师。”
裴不照踱步过来,见她疼得如小猫呲牙一样,心尖被挠了一下,又痒又痛的。又想起昨晚她迎战自己时凌厉的剑招,嘲讽道:“昨天和自己人不是挺能打的吗,怎么,遇上妖就不行了?你也没厉害到哪儿去。”
穆云初瞪着他,恨不得上去给他一拳。明明他也受了伤,还有闲心在这笑她。穆云初按捺下心里的冲动,她冷哼道:“也比你这个手下败将强。”
昨晚他们从庭院内打到庭院外,以穆云初的半招险胜。裴不照不服气,若不是她更熟悉地形和布局,他根本不会输。他下定决心,日后一定要亲手打败她,让她输得心服口服。
听她又提及痛处,裴不照道:“你!”
看着两个人颇有戏剧的斗嘴,江曜灵偷笑,胳膊搭上谢逾白的肩头,和他咬耳朵。
“你瞧瞧他们剑拔弩张的,还是咱们俩好。你想想,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真正生气的才有几次?”
想到这里,她突然有些自得:“还是我比较宽宏大量,从不计较,我这个师姐当的不错吧?”
虽说江曜灵是师姐,但她这调皮的性子也一度让沉檀散人头疼,反观师弟谢逾白更为稳重,这么多年反倒是谢逾白照顾江曜灵的时候多些。
听她这么说,谢逾白扶额,却也没反驳什么。
他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桂花糖,递到江曜灵面前:“吃吗?”
江曜灵变成了星星眼,用力搂住了谢逾白,他的马尾也随之晃了晃。
江曜灵开心道:“我最喜欢吃的桂花糖!小木头你最好了!”谢逾白看着她满足的神色,唇角勾起了笑。
即使是危险潜伏、困难重重,但只要有朋友相伴,便不觉得可怕,这就是令人艳羡的少年时代。
这时命运还没有找上这群年轻人,他们仍心怀天地,不知所畏。反目成仇和亲友散尽的故事,还离他们很遥远。
—
自魇妖被击败后,沈安晏的情绪就有些不对。天问剑被随意地放在一边,他独自一人坐在门槛上,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凝心从没见过他这样,猜到他大抵听进了魇妖的话。她不会安慰人,只默默地坐在他身边,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好像过了很久,沈安晏才开口:“我是不是做错了?修道之人,真的应该以祓除妖鬼为己任吗?”
“五州内,还有很多这样的事情,我……”
我想让悲剧不再发生。
我真的能让悲剧不再发生吗?
沈安晏的迷茫也属情理之中。自小以来,他以及众多的修士所接受的思想都是不论如何,要以祓除妖鬼为先,提出度化邪祟的人少得可怜。
妖鬼作恶多端,修士平乱,惩恶扬善——在他们眼中,这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可妖与鬼的诞生,背后也有人为的推动。那些作恶的人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却让无数冤魂妖兽怨念横生,继而去加害更多的人。
那魇妖说得对,如果他再来早一点,如果他再多一点阻止不公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下场,是不是……
也许是魇妖的经历和他过于相似,沈安晏不经想到,如果没有师父,如果师父是个恶人,自己说不定也会如此,被当做修炼的天材地宝,以惨无人道的方式死去。
可他没有,他不应该迎来这样的结局。或者说很多人,很多妖,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不应该迎来如魇妖一样的结局。
李凝心道:“你真的以为,你能解决所有这样不公的事情吗?”
她很少说这么长的话,不如师长的敦敦教诲一样亲切,反而平静地如同死水一样,讲述她眼中的事实。
她道:“那根本不可能。人与妖遭逢苦难,求神祈祷,应验者少之又少。连神明都做不到的事情,何况凡人。”
“就算你修为早有所成,未来可能位列仙班,这世上,也多得是你解决不了的问题。”
沈安晏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一时被她如此清晰地点破,仿佛在宣告他的不自量力、狂妄自大一样,不由有些烦躁。
沈安晏转向她:“难道你看着他们无辜地死去,就毫不惋惜吗?”
李凝心顿了一顿,道:“一旦变成了妖与鬼,我只会祓除他们,这样才不会有更多的人受难。”
“沈安晏,既然无法在事情发生之前消除隐患,那就做你能做到的事。”
“修道者能做到的事,就是将妖与鬼散灵,让他们灵归五州,这样才能保一方平安。”
沈安晏定定地看着她,眸中的情绪如波涛翻涌。他被教授的,往往是如何拿出最圆满的解决方案,保下所有人。
因为他身怀剑骨,因为他修为崇高,因为也许只有他有实力能做到,所以众人的期待不自觉向他身上倾倒。
时间一长,就连他自己也要忘了,自己只不过是个凡人。他尚年轻,有什么天大的事情不去交给比他年长、阅历丰富的师长处理,反倒要压在这个少年人的身上呢?
“做到自己能做的事”,这样的话,第一次有人对他说。也是这时他才发现,李凝心的内心远比他想象得坚韧,而拥有这样的觉悟,她背后又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呢?
他不由好奇:“一直以来,你都是如此做的吗?”
很多时候,李凝心不太懂那些妖鬼的情绪,也无法共情他们。自师父羽化之后,她更没有这种耐心,接任务,祓除妖鬼,找能让师父复生的法子,这几乎就是她生活的全部。
如今沈安晏的道心因为魇妖的话动摇,他是个澄明纯粹的人,也有着想要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的少年勇气,李凝心并不稀奇。
真有五州倾颓的那天,能让他用自己的生命换来千千万万人的生命,他怕也会是毫不犹豫。
不懂。师父也好,他也好,李凝心从来不懂他们的想法,他们是做了英雄,换来了别人的平安,那些人甚至和他们毫无交集,他们却还是如此义无反顾。
可他们的家人亲友呢?他们可曾想过,留下来的人会承受多大的痛苦?
师父的笑颜又浮现在她面前,她师父季逢山离去的无数个夜晚里,她都在想,为什么师父就那样为了一个孩子丧命于妖兽身下,他羽化之前,是否想过她还在紫霄宫等他?
师父对她那么好,偌大的紫霄宫中,她终年在后山禁闭修炼,只有他真正在乎她。
他教授李凝心法术,知道她轻易无法踏出宗门,就给她带山下好玩的东西,向她描述山下的风景……和师父在一起的时候,时间才真正在她身上流淌,那才是真正的生活。
难道她不是他的徒弟吗?为什么他要为了别的孩子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从来……没有想过她吗?
这点翻涌的情绪迅速被她压下,她望向沈安晏时,仍是平静如水的目光。她道:“我只做我能做到的事,也只救我能救得了的人。”
沈安晏仿佛想通了什么,朝她开怀一笑,又恢复了平时的模样。他道:“是……你说的对。我知道了,多谢你!”
她不知道自己帮了他什么,但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很不错,李凝心轻舒了一口气。很少人和他一样,即使她冷淡示人,也愿意亲近她,不停地向她释放善意,虽然有时候有点缠人,不过她好像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他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好看,李凝心想。下山以来,她见过别人被世事蹉跎后无光的眼眸,和沈安晏的眼睛很不一样。
也许是单纯的喜欢他的笑,也许是别的她也说不上来的原因,她竟也希望沈安晏能一直如此,一直有跌倒后重头再来的勇气,也一直能笑得这样恣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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