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银砂遗梦

作者:李大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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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星辰之酒·月牙儿



      春色岛屿是一块被天神吻过的梦之地,从飞行船上踏下的那一刻,月牙儿就坠入了一大片深深浅浅的粉色海洋,十月是小岛上最美的季节,小小的山峦起伏,披覆着天鹅绒般的苔原和花毯,空气里浮动着亿万种花香,像是把全塞兰尼的春天都揉碎了,又细细铺展在这座岛屿的每一寸肌理之上,香气淹没了所有感官,月牙儿感到自己不是来到了一个海岛,而是潜入了一片有呼吸的、栩栩如生的粉色天堂。

      这场被誉为塞兰尼四百年來最豪华的顶奢婚礼,正像一架精密而庞大的机器,一板一眼、有条不紊地忙碌运行着,而月牙儿本人,则是其中最核心的一枚齿轮,第一次见到婚礼会场时,毫不夸张地说,她目瞪口呆,在原地几乎愣了一刻钟,尽管她对会场的外观和内饰设计早已了熟于心,但是眼睁睁看到这一座在岛屿中央凭空建出的水晶宫,那种巨大的震撼依旧惊心动魄,整座会场通体由冰纹水晶矿雕琢而成,在永恒的春日银光下,折射出晶莹的光晕,无数新月与九尾红狐的图腾,沿着高耸的廊柱和穹顶蜿蜒盘踞,在光影流转间若隐若现,无声宣示着主人的贵族威仪。

      月牙儿被一众礼仪官与侍女簇拥着,穿梭于这座为明日盛典而生的建筑迷宫中,所有人都不厌其烦地向她确认每一处细节:花瓣抛洒的角度,乐队起落的节点,新娘裙摆行进的尺度……月牙儿感到自己的每一个关节都被无形的力量妥帖地安置在预设的位置上,她点头,微笑,重复练习,灵魂却仿佛抽离出来,高高地俯视自己的躯壳,全方位地审视着这位理应“完美无瑕”的准新娘,月牙儿隐隐感到,这场婚礼的规模与瞩目程度似乎早已超越了私人仪式的范畴,反而成为了整个塞兰尼上流圈层翘首以盼的一个奇观。

      直到繁琐的确认流程终于结束,月牙儿才总算得到了一个喘息的机会,能和司徒一起在傍晚的海滩边散散步,夜色初上,光雾开始交汇,给粉色的万物镀上一层淡漠的银灰,海浪轻柔地舔舐奶油般细腻的白色沙滩,声音舒缓均匀,却无法真正安抚月牙儿紧绷的神经,因为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不远不近的几步距离之外,四个穿着望舒制服的安保人员始终跟随着他们,月牙儿的步伐不自觉地带上了些迟疑,视线总控制不住地想往那个方向去看。

      “不用在意他们。” 司徒熠星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他今天穿着柔软的亚麻色衬衫和长裤,衬衫解开了最上面的扣子,衣袖也随意地挽至肘弯,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海风吹动他酒红色的刘海,周遭暮色四合,天际最后一缕稀薄的银光与海面上升腾的浓黑雾霭交融,在他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试着把他们当作海风,” 司徒侧过头看月牙儿,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他们存在,是为了让你更安心地欣赏眼前的景色,而不是让你感到不自在,忽略掉就好了。”

      月牙儿努力地想挤出一个表示理解的笑,但她的嘴角从未有过这么沉重,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崭新的水晶鞋陷进潮湿的沙子里,留下一个小小的脚印,旋即又被涌上的海浪抚平,浪花翻涌中,司徒熠星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区别于普通消息的嗡鸣,他脚步未停,自然地抬手瞥了一眼,月牙儿注意到他眉宇间极细微地蹙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那点闲适的神情像夏日水汽一样蒸发了,但他很快恢复了常态,转而对月牙儿露出了一个带着安慰意味的笑容,“一点小变故,” 司徒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刚收到消息,神谕会的大祭司……因病无法前来主持我们的婚礼了。”

      听到“神谕会”三个字,月牙儿的心恍惚了一下,司徒似乎看出了她瞬间的怔忡,于是停下脚步,面对着月牙儿,声音放缓了些,带着笃定:“没事的,神谕教廷会派遣一位德高望重的主教前来,我们的婚礼仪式不会有任何不同,月牙儿你瞧,” 他抬手指向岛屿中心那座在暮色中逐渐亮起荧荧灯火的水晶宫殿,“其他所有家族的人都会到场,重要的宾客一位都不会少,这会是塞兰尼四百年历史中,最盛大、最完美的一场婚礼,我保证,相信我。”

      司徒的话像是最柔软的丝绸,轻轻包裹住那一点点令人不安的裂隙,试图将它抚顺、遮盖,就像它从未出现,海风依旧轻柔,海浪依旧舒缓,身后的四位安保依旧沉默,就如同他们不曾存在,一切似乎都还在既定的、辉煌的轨道上慢慢前行。

      “冷吗?” 司徒握住月牙儿的手,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

      月牙儿摇了摇头,风吹散了她的长发,司徒靠近她,他的手捧住月牙儿的脸颊,帮她把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司徒看着月牙儿,目光像泉水一般沉静,清晰地倒映出月牙儿有些无措的身影,海浪的声音仿佛在那一刻退得很远,世界里只剩下他眼中那片温柔的引力,司徒缓缓低下头,月牙儿能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拂过自己的脸颊,她的心跳骤然失序,像一只被困的雀鸟,就在他的唇即将触碰到她的前一瞬,一种毫无来由的慌乱笼住了她,月牙儿的头极其轻微地向旁侧偏开了一寸,那个预想中的吻,轻轻落在了她唇角旁的空气里。

      时间有片刻的凝滞。

      司徒熠星的动作顿住了,但他并未退开,只是就着这个极近的距离看着月牙儿,月牙儿的呼吸骤然收紧,窘迫和歉意涌上心头,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这突兀的、近乎失礼的举动,然而,预期中的不悦并未出现,司徒只是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反而带着一种了然的、近乎纵容的偏爱,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她耳际,将那缕不听话的发丝重新别好,“明天就要成为我的新娘了,怎么今天……还这么害羞?”

      司徒的语气那样平和,轻易地将她那刹那的退缩定义为少女的羞赧,既为她解了围,也为他自已保全了体面,月牙儿的心因这份体贴而泛起一阵酸涩,同时也为自己那无法言说的复杂心绪感到更加愧疚,她垂下眼帘,不敢再看司徒的眼睛,仿佛再多看一秒,她心底那些混乱的、连自己都无法厘清的情绪就会无所遁形,为了弥补,也像是为了说服自己,月牙儿几乎是鼓起勇气般地,主动向前一步,伸出手臂抱住了司徒,月牙儿将自己发烫的脸颊轻轻埋进他的胸口,只隔着一层轻薄的布料,她能清晰地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一声一声,敲击着她的耳膜。

      司徒的身体似乎因这突如其来的拥抱而微微一顿,随即,他便紧紧地回拥过来,将月牙儿完完全全圈进自己的领地,他的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一只手慢慢地、一遍遍地抚摸她长长的头发,带着无尽怜惜与包容。

      “没关系……” 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抚慰人心的魔力,“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他微微低下头,一个轻柔如羽翼般的吻,落在月牙儿的额头,继而缓缓滑下,印在她微微泛着凉意的脸颊,“月牙儿,我会给你一切。”

      夜雾彻底降临,吞没了最后一丝银光,远处的安保身影融化在浓重的黑雾里,像是真的化为了无声的海风,这一刻,唯有司徒的怀抱和低语,构成了一个短暂而坚固的堡垒,将月牙儿与外面那个庞大、未知、令人不安的未来,暂时隔离了开来。

      从海边回来后,月牙儿心中那种,被盛大浪漫包裹的细微忐忑,并未随着司徒的温情软语而完全消散,反而像一粒埋入土壤的种子,在寂静的黑暗中悄然长大,深夜,月牙儿独自躺在柔软的床上,辗转反侧,海滩上司徒指尖的温度、他缱绻的情话、还有自己那一刻莫名错开的躲闪……种种画面交错浮现,织成一张无形而细密的网,将她困在中央,呼吸不畅,发现自己怎么也睡不着,月牙儿索性起身,赤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地板上,任由那丝寒意顺着脚心往窜上,她想让自己更清醒些,月牙儿随意披上一件轻薄的外套,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如同一个幽灵,滑入夜晚沉睡中的水晶回廊。

      婚礼的主殿此刻关闭了所有华灯,只余下尚未熄灭的几条装饰灯带,如同星子沉入水晶海底,投下幽谧的光晕,偌大的殿堂中,白日里的热络、花香、音乐全都褪去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旷与安静,压得人心口发闷,然而就在这片近乎神圣的死寂里,月牙儿却隐约听到从礼台方向传来一阵阵压低的絮语,她心下一紧,脚步即刻顿住,月牙儿闪身将自己藏在一片高耸的、雕琢着新月与红狐的廊柱阴影里,屏息凝神倾听,那声音断断续续,却异常熟悉。

      “……不对不对,小寒,这里,等下是你先递给我那个戒指盒,然后我才递给熠星哥……” 江满的声音略显焦急,带着浓浓的困倦,却又强打着精神。
      “哎呀我知道,你拿稳了就行,千万别手滑!然后咱俩得同时向后退两步,记得吗?要给新郎新娘留出空间,还不能挡到主教大人的光……” 是小寒的声音,同样压得很低,却透着一种紧绷的认真。

      月牙儿愣住了,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借着穹顶一缕微弱的反光,她看到礼台前方,一高一矮两个模糊的身影正凑在一起,小寒手里似乎还捏着一张发光的流程晶卡,原来……是他们,一股暖流袭上心头,月牙儿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引起回响。

      “谁?!” 小寒警觉地低呼一声,猛地抬头,手中的晶卡光束瞬间扫了过来。
      江满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略显滑稽的防御姿势。
      当光束落在月牙儿脸上时,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紧接着是更大的惊讶,“月牙儿?”小寒放下晶卡,快步从礼台上跑下来,“你这个新娘子怎么还没睡?这么晚跑这里来干嘛?”
      月牙儿看着小寒,因肩负着“伴娘”的重任,她的眼底有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无法掩饰的紧张,明天要作为“伴郎”的江满也跟了下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顺带打了个巨大的哈欠,眼角都挤出了泪花。

      “我……睡不着,就出来走走,你俩……怎么还在忙?” 月牙儿轻声说,声音在无人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还不是怕明天出岔子!” 小寒叹了口气,晃了晃手里的晶卡,“这流程也太复杂了,今天都练了一天了,还是不够熟,明天可一步都不能错,江满这个笨蛋老是记错顺序,我真怕他明天直接把戒指掉地上了!” 小寒虽是抱怨,语气里却满是关切的担忧。
      江满委屈地嘟囔:“我已经很努力在记了……但这比记菜谱难多了……” 他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整个人看起来晕乎乎的,“不行了不行了,月牙儿,小寒,我真得去睡了,再不睡,我怕我明天不是掉戒指,是直接晕在礼台上了……”
      看着江满困呼呼的样子,月牙儿和小寒对视一眼,都不禁莞尔。
      “快去睡吧!”月牙儿柔声道,小寒也推了他一把:“快去睡觉!养足精神,明天要是出错了,我可饶不了你!”
      江满如蒙大赦,连连点头,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晃晃悠悠地朝着侧门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的走廊里。

      这空荡荡的殿堂里,只剩下月牙儿和小寒两人,寂静重新笼罩下来,但因为有小寒的陪伴,月牙儿不再心慌,小寒拉着月牙儿,走到礼台边缘坐下,就像从前她们在学校里那样,两人的脚悬在空中,来来回回地晃荡。
      “别担心,”小寒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月牙儿,“一切都准备得万无一失了,明天你就安安心心,做最美的新娘就好。”
      “像做梦一样……” 月牙儿说得很轻,“我怎么就……一步一步,走到这里了呢?” 她环视这座奢华的、似乎是专门为她而建的美丽牢笼,眼底是一片茫然的雾霭。

      小寒握住她微凉的手,用力攥了攥,“月牙儿,这一步你走得很好。” 她的语气是真心实意的恳切,“司徒……他是个靠得住的人,是个顶好的归宿,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爱你,月牙儿,我真心为你高兴。” 小寒顿了顿,试图用轻松驱散月牙儿心底的那一点沉重,她歪歪头,做了个鬼脸,“哎,明天以后,我可就不能整天月牙儿、月牙儿地瞎叫啦,得规规矩矩尊称一声会长夫人才行!”
      月牙儿佯装恼怒,抬手作势要打她:“你敢!”
      小寒咯咯笑着缩脖子求饶:“不敢不敢,夫人饶命!”
      空阔的殿堂里回荡着两人短暂的笑声,声音撞在水晶墙壁上,折返回一片更深的阴影里,笑着笑着,月牙儿嘴角的弧度还未落下,眼泪却蓦然地、一滴一滴滚了出来,她哭得寂静无声。

      小寒的笑意凝住了,她叹了口气,挪近了些,伸手轻轻揽住月牙儿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没关系,” 她声音缓了下来,“想哭就哭出来吧,我一直在这里,我一直陪着你。”

      月牙儿把脸埋在小寒的肩窝,泪水迅速濡湿了衣料,为什么哭呢?她也不明白,或许是这美得不真实的岛屿,或许是这铺天盖地、难以拒绝的“幸福”,或许……只是心底某个角落,一个始终无法填满的空洞,一个永远无法找到的人……又或许,月牙儿只是觉得累,累极了。

      翌日的婚礼,盛况空前,水晶宫的每一处棱角都流淌着耀眼的光彩,塞兰尼的顶阶权贵几乎悉数到场,空气里弥漫着花朵清甜的气息,训练有素的侍者无声穿梭,乐团奏响的乐章缠绵悱恻,每一个音符都打磨得毫无瑕疵,月牙儿一身珠光白的婚纱,极致的剪裁勾勒出婀娜的腰身,层叠的轻纱如梦似幻,她颈间的玉珍珠项链在银光下粲然生辉,沉重的白色镂空头纱从高高的发髻上垂下,遮住了她的脸庞,也模糊了她的视线,世界被覆上一层柔焦的、缥缈的滤镜。

      小寒作为伴娘,身着水红色的礼服长裙,一直寸步不离地陪在月牙儿身侧,江满作为伴郎,也神色庄重地站在另一旁,罗哲作为见证人,穿着一身考究的银色礼服,等候在礼台下方,嘴角依旧噙着惯有的、意味不明的微笑,宾客席间,司徒老爷子坐在最显要的位置,正与白家的几位长辈交谈着什么,脸上不时露出难得的松弛笑意,弥娅就坐在司徒老先生身边,她穿着一身湖水般的淡绿短裙,面无表情,像一尊被遗忘在盛宴角落的瓷偶。

      婚礼的流程顺畅得如同演练过万遍,月牙儿宛如一台经过精心调试的人型机器,准确地完成了全部的既定指令,直到那扇通往正殿的、无比高大的水晶门在她面前缓缓訇然洞开,霎那间,殿内所有宾客齐刷刷起立,目光直直聚焦在她身上,窃窃私语声消失了,只剩下庄严的乐声悠扬四散。

      小寒轻轻捏了捏月牙儿的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颤抖:“月牙儿,这一段路……你要自己走过去啦,司徒就在前面等你呢。” 月牙儿点了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头纱之下,她的呼吸变得很急促。

      一条铺满新鲜花瓣的小路在她脚下延伸,尽头,身穿黑色礼服的司徒熠星静静地站在那里,远远望向她,他的身影像松木一样挺拔,他的眼睛里全是她,他在等她,而月牙儿需要做的,只是走过去,这是她与他之间的最后一段路,月牙儿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只疯狂擂鼓的困兽,“相信他,相信司徒,这是最好的结局,这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未来……” 月牙儿在脑海里对自己喃喃自语,然后,她迈出了第一步。

      水晶鞋踩在柔软的花瓣上,悄无声息,这条路并不长,但月牙儿却感觉走了很久很久,久到仿佛穿越了从金乌到福洛斯的所有时光,四周的一切,宾客、华服、目光、音乐,都渐渐褪色,成了模糊的背景音,直到一只温暖的手,坚定地握住了她,是司徒熠星,他透过镂空的细密头纱看着她,眼神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但月牙儿起伏的心绪却仍旧找不到一个固定的支点,能够让它稳稳落到胸腔,不过好在她的心脏依然在跳,这可真是个奇迹。

      神谕教廷的主教身披银白色的圣洁教袍,立于礼台中央,周身沐浴着月晖般的光芒,宣誓,祷告,主教的声音肃穆而慈祥,“此时此刻,于银辉之下,于黑雾之中,我代表永恒的月神,问询你们,是否愿意与彼此结为夫妻,从现在直至时间尽头,你们的命运将就此缠绕,不死不休。”

      “我愿意。” 月牙儿听到司徒熠星大声地、肯定地说出这句回答。
      主教又看向月牙儿,月牙儿舔了舔嘴唇,唇蜜的甘甜滋润了她的咽喉,“我……愿意。” 她看到司徒熠星那双深邃的黑色眼睛里溢出潺潺的笑,她听到这句回答就这样简单地、轻巧地从自己的口齿间跑了出来,就好像,说出这句话是一件多么轻而易举的事。

      接下来,司徒熠星从江满手中拿过一只黑丝绒盒子,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枚流光溢彩、切割完美的蓝宝石戒指,那幽深的华彩仿佛将羲和一整个蓝月矿脉都凝缩了起来,他执起她的左手,他的手掌温热沉着,他向她微笑……

      就在那美丽的蓝宝石指环触碰到她无名指的瞬间,一阵错愕的喧嚣从主殿门口传来,接着月牙儿听到各路人员一声盖过一声的高呼:“泰格瑞斯先生,有什么事等婚礼结束再说!请您冷静!” “快拦住他!” “您不能这样,停下!” 各种试图阻拦劝解的声音夹杂其间,但那粗暴的来者似乎毫无停止的迹象。

      场内的安保人员也顿时如临大敌,迅速向殿门的方向涌去,劝阻声、拉扯声、衣料摩擦声混杂在一起,所有的宾客都这突然其来的变故吸引了注意,安保显然已动用了小型脉冲电击器,数道微弱的电光在殿门四周发出低沉的嗡鸣,紧接着一阵蓝色的脉冲光短暂地闪烁,发出袭击人体的闷响,那不知名的闯入者被剧痛击中,重重跪倒在地毯上。

      “月牙儿!”

      沉重的白色头纱之下,月牙儿竟然听到一个声音唤出她的名字,那声音好熟悉好亲切,仿佛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中听到过,不知为什么,月牙儿的心乱了,是一时间想到许多很不具体事物的那种乱,高悬的心被看不见的巨锤狠狠砸落,月牙儿猛然转身回头,厚重的头纱剧烈晃动,恍惚的视线投向喧嚣的源头,混乱的电光中,一个金发的年轻男人挣扎着重新站起,他像是感受不到身上的疼痛和周围无数的阻拦,脚步踉跄着,却又无比坚定地,一步一步,朝着月牙儿的方向走来,镂空的头纱下,月牙儿的视线婆娑,整个世界都在摇晃,但那身影,那不顾一切穿透人群的决绝,尤其是,当半空中摇晃的粉色蜡烛晕开一片氤氲的光影,短暂地照亮他的脸,月牙儿看到了,他眉弓下那一双安静的蓝眼睛……

      整个宇宙只剩下一颗心脏,发出疯狂地、擂鼓般的巨响,还有,还有那双越来越近的蓝色眼睛,“嘀嗒,嘀嗒……”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月牙儿才感到有热热的液体,一滴,又一滴,滑入自己的嘴角,落在自己的下颌,洇湿了昂贵的婚纱前襟,打湿了她紧握的双手,她茫然地低头,抬手去擦,那甘咸的味道这才让她意识到,她哭了,她竟然哭了,她甚至没有一点察觉,可为什么哭呢?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开始流泪,也不懂自己这奇怪的身体反应究竟因为什么?就在手指放下的瞬间,那枚没有戴稳的蓝宝石戒指无声坠落,在地毯上滑出好远。

      更多的安保人员冲了上来,将那闯入者团团围住,蓝色的电光闪动不休,水晶宫内风声鹤唳。

      “够了!都退下!” 司徒熠星冷硬的声音响起,他抬手一挥,所有安保人员立刻停止了动作,所有脉冲电光顿时消失地无影无踪。

      混乱的光影骤然沉淀,那个闯入者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无视了周围所有的惊愕和探究,只死死盯着礼台上那个披着白纱、泪流满面的少女,他迈出脚步,踏上了那条铺满新鲜花瓣的小径,走向月牙儿。

      水晶殿堂内死一般静谧,只有他沉重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他终于走到了她面前,距离近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他蓝色的眼睛在她被头纱覆盖的眉目上流连,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他的双手微微颤抖,指节上还带着新鲜的擦伤,但动作却轻柔得不可思议,他缓缓地,掀起了月牙儿的白色头纱。

      朦胧的纱影消失了,月牙儿清楚地看到了他,月牙儿看到了……克里斯。

      长大后的克里斯和少年时不太一样了,他褐金色的头发有些长,混着尘土和汗水,他脸上带着淤青,颧骨处还渗着血,他月白色的外套风尘仆仆,衣袖上沾着不知在哪里蹭上的污迹,他的衣领甚至有些撕裂,他看起来疲惫不堪,他像是跨越了千山万水与无数险阻才走到这里,月牙儿的指尖不受控制地伸向克里斯脸颊的伤,她好想问问他:“疼不疼?”,但喉咙深处却不知为何堵得死死的,一个声音也发不出来,然而克里斯读懂了她无声的询问,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受伤的脸侧,月牙儿感到他的掌心长了一层薄薄的茧。

      “不疼……” 他说,他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乏,“别哭,月牙儿,我回来了。”

      下一秒,他不再犹豫,伸出双臂,将月牙儿紧紧地、紧紧地搂进怀中,那拥抱的力道之大,像是在拼尽全力地确认怀中人是否真实地存在,豁然间大殿内一片哗然,但月牙儿只听得到克里斯急促的鼻息扫过她的耳畔,她僵硬的身体在他怀中一点点软化,他身上的味道熟悉又陌生,像初雪,又像旧书页,所有的委屈、担忧、茫然、恐惧,还有那深深埋在心底的、连自己都不敢触碰的思念与渴望,在这一刻如山洪爆发,月牙儿再也控制不住,反手死死攥住克里斯后背的衣料,像个迷路太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她在他的怀中失声痛哭。

      宾客席彻底炸开了锅!惊疑、议论、私语……嘈嘈切切,汇成一片汹涌的声浪。礼台旁,小寒捂住嘴,眼睛瞪得溜圆,震惊得无以复加,江满更是彻底懵了,嘴巴大张着,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像是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颠覆性的一幕,罗哲眉头紧锁,眼神在殿堂内飞快逡巡,似乎在评估事态的严重性,唯有弥娅,她淡然地看着那个不顾一切的闯入者、看着那个紧紧抱住月牙儿的男人,就像早已预料到了一切,她碧绿的眼眸深处渐渐浮出如释重负的、带着悲悯的欣然之色。

      轩然鼎沸的婚礼殿堂,金碧辉煌的水晶宫,寥若星辰的蓝宝石戒指,权倾四海的财阀继承人……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对月牙儿而言,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月牙儿的世界里只剩下了,克里斯。

      像一幕在荒谬中落幕的蹩脚戏,婚礼仓皇中断,宾客们带着满腹的狐疑与谈资被陆续送离,在望舒财团高效的善后下,水晶殿堂内绚丽的灯火被熄灭了大半,只剩下偏殿内新娘休息室里的几盏壁灯,散发出淡淡的光晕,一场大哭后,月牙儿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木然地坐在梳妆镜前的一把绒椅上,身上那件无比璀璨的珠光白婚纱此刻多出了很多突兀的褶皱,眼泪打乱了妆容,留下潦草的斑驳,小寒正拿着热热的湿巾,慢慢替月牙儿擦掉那些痕迹,江满站在一旁,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满身满脸全都是困惑,司徒熠星则背对着众人,站在高高的落地窗前,窗外是依旧无边无际的粉色花海,但他的背影却透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漠,罗哲靠在门边,捧着一杯温热的浆果茶,正一口一口细细啜饮。

      而克里斯,他坐在离月牙儿不远的一张软椅上,几名穿着望舒制服的医护人员正仔细地为他处理脸上和手臂上被脉冲电击造成的灼伤和擦伤,抗菌药水浸入伤口的刺痛令克里斯微微蹙眉,他始终沉默着,配合着医护的动作,但他的眼睛却从未离开过月牙儿的方向。

      “好了,泰格瑞斯先生。” 为首的医护人员包扎好他手臂上最后一道伤口,“都是些皮外伤,按时换药,这两天避免沾水,很快就能愈合,只是电击造成的肌肉麻痹还会持续大约一周,多休息就好。”

      “谢谢。” 克里斯点了点头,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医护人员收拾好器械,安静地退了出去,室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月牙儿……” 江满终于憋不住了,他挠挠头,看看月牙儿,又看看克里斯,眼睛里全是纠结,江满悄声问月牙儿:“月牙儿,他……他不是你哥哥吗?哥哥来参加妹妹的婚礼,你为什么哭得那么厉害?这不应该高兴吗?婚礼怎么就叫停了呢?这么好的日子……” 他的问题直白得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划破了房间里紧绷的沉默。

      “哎哟江满!”小寒气得跺脚,狠狠在江满胳膊上拧了一把,声音咬牙切齿,“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这能一样吗?这根本就不是那种哥哥!你不懂就别瞎问了。”
      江满捂着胳膊,疼得龇牙咧嘴,眼神更茫然了:“啊?不是那种哥哥?那……那还有哪种哥哥啊?”
      小寒被江满噎得翻了个白眼,简直想找块豆腐撞死,只能狠狠瞪着他,示意他赶紧闭嘴。

      “这位先生,” 一直沉默地站在窗边的司徒熠星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已恢复了惯有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蕴含着压抑的风暴,他走到克里斯面前,目光锐利如刀锋,视线略略扫过克里斯身上沾着尘土和血渍的衣衫,最终落在他的那双蓝眼睛上,“恕我冒昧,您是哪位泰格瑞斯?月牙儿……又是您的什么人?” 司徒刻意加重了“什么人”这三个字。

      听到司徒发问,月牙儿倏忽抬头,视线却正好撞上克里斯望过来的眼神,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她看到克里斯站起身向自己走来,尽管衣着狼狈,但他一身坦坦然的气度,丝毫不输盛装的新郎,“我是克里斯·泰格瑞斯。” 他的声音平稳,却清晰有力,“现任神谕大祭司是我叔叔,月牙儿……” 他顿了顿,俯身蹲下来,与坐着的月牙儿平视,他无比自然地握住了月牙儿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克里斯静静看着月牙儿,那眼神变得极其柔软,“月牙儿是我失散的妹妹,我找了她很久,可我……” 他看了看月牙儿身上的婚纱,接着视线又扫过这间舒适的新娘休息室,最后落到司徒熠星脸上,“没想到她竟然要结婚了。”

      被克里斯握住双手的一刹那,月牙儿感到自己的眼泪又要失控,她慌忙垂下了目光,不敢再看他,对于和克里斯重逢的情景,月牙儿想象过无数种可能,曾经她想以一种很无所谓的态度把自己武装到牙齿,因为不想让他看出自己那些懦弱的期盼,但很显然,这种做法在克里斯出现的那一刻就注定会失败得稀碎,一听到他的声音,一看见他的眼睛,一握住他的手,月牙儿就知道,没办法了,她所有的理智和伪装都土崩瓦解、溃不成军,月牙儿只感到自己心里有千千万万句话想和他说,但这么多话一起到了嘴边,反而一句都说不出口,真是太可笑了。

      窗边的司徒熠星微微颔首,眸色深沉:“原来如此,那么,泰格瑞斯先生,” 他的语气冰霜般克制,“您是特意赶来参加婚礼的吗?之前未能得知您的行踪,没有及时发出邀请,我很……”

      “不,我不是来参加婚礼的。” 克里斯平静地打断了司徒,他轻轻拢了拢月牙儿额边散下来的一缕头发,“我来接月牙儿回家。” 克里斯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层层波纹。

      所有人都怔住了,就连一向事不关己、置身事外的罗哲都站直了身,甚至月牙儿自己都难以置信地看向克里斯,她微微蹙眉,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司徒熠星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他一步上前,带着迫人的气势,直视克里斯:“月牙儿是我的妻子,你没有权利逼她做任何事,你也不能带去她任何地方,因为我不允许!”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克里斯缓缓站起身来,却依旧没有松开月牙儿的手,他毫无畏惧地直面司徒熠星磅礴的怒气,“月牙儿不是你的妻子,我永远不会逼月牙儿做任何事,月牙儿属于她自己。” 他的声音平和柔软,但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无形的火花在司徒熠星和克里斯之间激烈碰撞、剑拔弩张。

      “不如大家都冷静一下?” 罗哲见状,立刻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试图缓和这致命的气氛,“泰格瑞斯先生远道而来,定然辛苦,不如先稍作休息,新郎新娘也正好能换身轻便的衣服,到时咱们再找个合适的地方,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好好聊,如何?” 罗哲的话滴水不漏,试图将失控的场面拉回可控的轨道。

      小寒和江满也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附和:“对对对,罗哲先生说得对,今天大家都累了,都需要歇歇!”

      克里斯的目光在罗哲脸上停留了片刻,之后他点点头,“也好。” 他安慰般的握了握月牙儿的手,接着松开了手指,就在克里斯将要转身的一瞬……就像是被某种未知的力量操控了似的,完全未经思考,月牙儿身体已经先于意志做出了反应,她死死攥住了克里斯的衣袖!

      连月牙儿自己都惊呆了,她到底在干什么?她难道疯了吗?在这么多人面前,尤其是在司徒熠星面前,如此失态地、近乎乞求地,拉住克里斯的衣袖?脑海中的理智在无声地放声尖叫,大喊着让她松开,快点松手啊!可手指却像有自己的思考一般,反而收得更紧,真奇怪……

      克里斯也怔了一瞬,然而只是一瞬而已,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再次握住月牙儿的手,将她微微颤抖的手指完全裹进自己的掌心,“我不走,我哪儿都不去,我就在你身边。” 他的声音极其温柔,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月牙儿凌乱的记忆闸门,她一下子像是从一场漫长而光怪陆离的梦中惊醒过来,醒来的月牙儿忽而开始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行为究竟有多荒谬、多不堪,克里斯……他是哥哥!他不是什么别的其他人……飓风般的羞耻和愧疚迎面扑来,像是被烫到一样,月牙儿猛地挣脱了克里斯的手,力度之大甚至让她自己都踉跄了一下,但月牙儿明白这其实没有用,因为他的体温和气息仍停留在她的指尖,然后月牙儿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陌生,“对不起。” 她说。

      这句“对不起”到底是对谁说的?对克里斯?对司徒熠星?对她自己?对婚礼上的所有人?还是对这荒唐失控的局面?月牙儿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明天在哪里,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破碎一地的、无法收拾的残局,一颗心像被撕扯成了好几瓣,伤口鲜血淋漓,难以愈合,月牙儿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白色的裙角,细纱层层叠叠,扭碎了,扯皱了,像一只误入蛛网的飞蛾,每一次挣扎,都只会让细密的丝线缠得更紧,勒得更深,此刻窗外夜色初更,黑色的雾气弥漫开来,室内淡粉色的雕花壁灯投下淡淡的光影,恰恰好地映出月牙儿茫然失措的琥珀色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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