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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心肝
姚婴眉头皱得越来越紧,“看来素日我与你姐姐说的话,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话音落时,姚邵廷刷地一下又低头不语了,脸有点红,手指终于不玩弄那个竹管了。
亭内静下来,只有淡淡的梅花香气随着冰块的消融缓缓透出来,看不见的寒气逐渐充满整个空间,姚玉坐不住了,他握紧双拳,鼓足勇气张口说道,“孩儿以为——”
今日之祸不过是外来郡守白韶与薛郡本地世家的争斗所导致的结果,所谓的赈灾捐输……
长篇累牍的腹稿在他腹中堆积得满满的,只是寻找一个出口。
“玉儿。”
姚婴出声打断了他,目光早不复温和,面上也多出三分不悦,她作为威严的母亲,作为一家之主,不容拒绝地说,“外面的烦心事,自有娘和你的两个姐姐操心,玉儿身子弱,就不必自寻烦恼了。”
她尾指上带的玉环与瓷盏发生碰撞,轻轻一声脆响,将一盏未用过的冰点朝他的方向推了推。
一道无形的屏障随之展开,将他与母亲姐姐分割开来,渭泾分明。姚玉失神片刻,他能从母亲的表情里看到长姐姚邵阳的模样与神态,‘男人不该插手外事,别仗着娘亲疼你,就逾越本分。’
姚婴亦回想起长女说的那句话,“玉儿虽有几分小聪明,可是心太高了,一个男子不安于室,整日抛头露面,实在是不成体统。”
她虽然一直觉得长女夸大其词了,可还是对刚才姚玉无礼的行为感到非常冒犯,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如同一根针扎在肉里,平常不疼,偶尔被扎到了就烦躁。
姚婴将注意力转移到女儿身上,即使对她失望,还是拿出了十二万分的耐性,“凡事要往深里想,灾民出自楚、齐二州,可她们的州牧、郡守有谁管了?偏是白韶要接这个烫手山芋?”
姚邵廷只会拍着手叫,“对啊、对啊。”
姚婴等了一会,不见后话,只好自己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傻女儿,“因她要借赈灾的由头,从城内世家手里征粮征税啊,赈灾捐输不过是个名头,换作什么都是一样,还能借着流民作乱,处置几个不好明面上下手的人,顺便又积攒了官声,一举多得。不过灾民多如蝗虫,这等计谋属实是下策中的下策,什么沔水白氏,连一个小小的校尉李勇都不能笼络,真是……”
最后的话消失在她的意味深长的微笑中,语气中带出几分轻蔑。
“我想起来了!”姚邵廷终于恍然大悟,“姐姐说过朝廷发的粮饷到了博城不足三成,这杯水车薪怎么养得起?原来都是从郡府出粮,怪不得上一任郡守在时,李勇唯她马首是瞻,如今,李勇不肯低头,白韶自然将这一项支出尽皆砍了,南安门才闹饥荒!”
“孺子可教也,”姚婴点点头。
在她的鼓励和引导下,姚邵廷很快拼凑出了剩下的一半,“世家被强按着头交捐输,自然是要暗中做梗、伺机反扑,故而前些日子柴家的虎豹两姊妹才逼着贼曹掾、狱曹掾满街抓人,就是为逼流民生事,一旦生事无论大小,总归是因白韶开城引起的,她推脱不得,虽然白韶后来也反应过来赶人,可又弄得生出民变,反而被世家抓到把柄。柴家人赢得漂亮啊!”
她双目发光,猛拍栏杆,激昂之情溢于言表。
姚婴见状,扼腕不提:罢了罢了,这孩子许是太小,还是慢慢教着吧。
她一手掩面,岔开话题,“毕竟白家也是魏州贵姓,与我们姚氏算是世交,你不要总直呼白世姊的名讳,在这点上你学学邵阳和玉儿……”
至此,这个话题也就结束了,又是母慈子孝的一番情景。
只有姚玉捻着银勺搅动,思绪还在继续:柴家怎会是赢家呢?她们的根底都在城中,一旦城池被攻破,白韶不过是弃城逃走,她们的几代家业又如何?可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白韶和世家斗来斗去都是输,不过输多输少。
通观全局,唯有一个赢家——
她们的娘亲,赵州刺史姚婴!
说起来,姚婴只是访友客居于此,本来博城的安危不在她的职责之内,于法理上,她身为邻州的刺史,也不好过问别州政务。
可是,偏偏爆发了民乱,那她怎能不为百姓安危而上表呢?至于奏本里写的孰是孰非,自然也不必告知任何人。
姚玉隐约觉得自己触碰到了真相,却又隔着云山雾罩:白韶又不痴傻,这个节骨眼上不说讨好娘亲,却指使申子薪对自己不利?好在娘亲早已料到,他才金蝉脱壳,没有被抢夺了去。
可想而知,白韶是彻底得罪娘亲的,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没有答案,仅凭着母亲和长姐的只言片语,他能推到这一步已经是少有的琉璃心肝了。
白韶反常的举动与姚婴此来的目的息息相关,可惜,这又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有姚婴本人知道,连她寄予厚望的姚邵阳都被蒙在鼓里。
姚玉没有过多纠结,他整理好心情,看似无意地道,“娘亲回来这么久,长姐怎还不来?自从长姐取夫,便变了个人似的,再不与我们亲近了。”
他说完便吃起冰盏来,余光瞥见母亲皱眉,在这个家里,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真正的家主、唯一的主人是娘亲,而姚邵阳总是得到太多,以至于她想要的也越来越多,多到与娘亲生出嫌隙。
希望有朝一日,这空隙足够他与姚邵廷分一杯羹。
姚邵廷不知为何小弟的目光突然炽热起来,盯得她浑身不自在:男儿家就这点不好,心绪总是大起大落,一时不看着点就生出乱子,哪有她们大女人冷静?不过也怪不得他们,男儿嘛,都是这样的,等出嫁了就都好了。
在对待姚玉的态度上,她跟母亲姐姐的想法一模一样:倾国倾城的美人有几分小性子怎么了?等出嫁了就都好了。
……
同一时刻,李九站在城墙上退敌,手下都在城垛旁死守,弓箭、长戟、盾牌相互配合着退去一波又一波敌人。若外人看来这场景有些怪异,因她名为什长,可手下听令却有五六十人还多,不过南安门的士卒早就见怪不怪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挨不住了,汗水如雨,浑身湿哒哒又闷热难受,“头儿,还不让姐妹们换一换吗?”
李九闻言,脸绷得更紧,瞪眼向她。
把女人瞪得低头,灰溜溜地跑开了。她是抗重戟的,要一刻不停地向下戳刺,时间久了,整条臂膀都是酸胀的,可没奈何,上面哪管你手麻不麻。
她小声骂了两句李勇,又唾了一口李九,认命地回到自己的站位上,却惊讶地发现,已有一个四十余岁的娘子补上了她的位置。
“你……”她才起了个头便住口了,朝众手足打个手势,悄悄躲到一边去歇了。
那帮手足也纳闷得很,来补位的叫王冲,是新调过来的一个伍长,平素并不与她们一伙人相熟,莫非是来攀附她们家什长的?早有人问过她,可王冲只闷头干活。
她本不是寡言的性子,可自打这场仗开打,竟没说过几句话,几个班次下来,熬出眼下一片黑青,就连眼尾的皱纹都深了不少,好似生生老了五岁。
不知多少人暗中嘲笑她:混碗饭吃嘛,何苦如此搏命。
张开又握紧手中的武器,王冲看似挥舞得很卖力,可细看之下却无一个乱匪在她手下毙命,便连哪个要摔掉下去的也往往会被她一扫,正好挂在简陋的木梯上!
这样一久,诡异的景象就出现了,其他城垛皆是血肉淋漓,还干不了就又泼上新的,偶尔还会有飞溅的肢体,偏她所在处不见,梯子上的匪徒越来越多,甚至有人跳到了墙上。
李九开弓射死两个,挎着刀快步走到她背后。
王冲铜黑色的脸上肌肉控制不住地抽动,她布满血丝的眼中除了恐惧,还有一股杀意:自己便是要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自从得知娘爹死在天灾里,她便整日浑浑噩噩,前不久又被上头派到南安门,她亲耳听到一个俘虏说出了自己的家乡话,随后又亲眼见她从胸腹开出个大洞,背刺个对穿。
“从今起就不用送到城狱了,那边早就抱怨牢里装满了,姐妹们自个还不够吃,哪养这么多张嘴?”那个说话的什长在身上蹭了蹭刀柄,不然血腻得人握不住。
李九没看见王冲,可王冲却忘不了这一幕,她才混了几天便知道李九,不光是李校尉的族妹,还是军营里有名的财神娘,李校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允许她干那种‘买卖’,她倒也不吃独食,跟着的一票人多少分润些好处,算是难得有良心也得人心的一个头儿了。
王冲不恨她,可也对她们、对整个南安门喜欢不起来,她只从乡人嘴里打听到一点家里的情况,甚至不知自己的亲妹弟们此刻是不是就在城下,在这群到死都是饿死鬼的‘匪’里!
天上晴空又转阴了,李九搓了搓手上的血污,顺势抹到背对着她的大个子肩膀上,“累了就歇会。”
她抬手将刚那个爱耍滑的从墙根上招过来,盯着两人交接完才走开,别说手下人熬不住了,她也快累死了,到旁边抓了一个喽啰道,“你是说过自己有个亲戚在申府做事吧?”
喽啰点头,谄媚地说她表哥是申府小少婧的乳父,虽说是乳父,其实嘛,也与那申都邮有过几回……
“停!别他爹的聒噪,我不管你出什么法子,赶紧去把画师给老娘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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