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仙尊献上烂人真心

　　这番绮梦简直是百般变化。

　　有时楚无咎披着松垮的纱衣跨坐在宴辞身上，执起酒盏轻抿，琥珀色的酒液顺着瓷白的脖颈滑入衣襟，绯红的眼尾在烛光下艳得惊心。

　　他微微俯身，在宴辞耳边轻笑：“你的剑…了…”

　　宴辞面沉如水，解下外袍把怀中人裹得严严实实。

　　有时楚无咎散着中衣靠在床榻，身上红斑点点，眼角含笑把药膏递给宴辞，一边撒娇说自己够不到后背，一边欲语还休般将白玉无瑕的后背袒露。

　　宴辞微微叹气，薄纱覆眼，于一片朦胧中快速上药。

　　这般纠缠不休一整夜，等宴辞睁开眼睛，却见楚无咎趴在自己床头，一脸天真懵懂的困惑：
　　“你怎么睡得这么沉？眼睛还这么红？”

　　宴辞：“……”
　　梦中百般媚态的人，现在一脸无辜地问自己怎么了？

　　宴辞闭上眼，只怀疑自己还没睡醒。

　　楚无咎一脸迷惑，单指点上宴辞额头，看一眼魂火后，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此地是否风水有异？否则怎么连你也春心荡漾了？”

　　宴辞睁开眼，微微一笑：
　　“师尊，我梦的是你。”

　　楚无咎：“…………”
　　他微微后仰，干巴巴开口：“那你挺尊师重道啊。”

　　“倘若师尊愿意梦到我，徒儿将不胜荣幸。”宴辞彬彬有礼。
　　他边与楚无咎斗嘴，边行云流水地整理好着装，当真是清辉映雪，兰佩相鸣。

　　恍若正人君子的宴辞在铜镜前照了照，忽而意味深长地回头看向楚无咎：
　　“师尊，东峩城的镜子，可不简单。”

　　楚无咎还在笑话他：“你不会想把一夜绮梦怪罪于铜镜吧？”

　　宴辞慢悠悠开口：“我观铜镜，恍惚间见师尊绛纱笼玉，眼波横流。想来城中频频怪事，也与铜镜幻象有关。”

　　楚无咎简直不敢相信这等孟浪的话是自己师兄说出来的，想怪对方为老不尊又想起现在自己才是“老”，想说对方知人知面不知心又想起对方确实不是前世那个人，顿时一句话卡在咽喉里，不上不下，噎得心堵。

　　于是捏着对方脸颊：“你还知道我是你师尊呢？说你是孽徒都不算冤枉！”

　　“师尊不喜欢我这样吗？”宴辞却眉梢微挑，捧着楚无咎的手轻轻吻了吻他的手心，眼中笑意满满。

　　他本就眉目深邃，满心满意看着一人时，更是眸光如潭，顷刻间要将人溺毙其中。

　　楚无咎慌乱抽出手，看着宴辞藏不住的笑意，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不知怎么想的，“啪叽”一口亲在对方唇上，转过身就大摇大摆走了。

　　他清清嗓子假意淡然，实则羞赧得头顶冒烟：“既然连你都中招了，这次祸事恐怕不简单，我们免不了要替城中百姓探查一番了。”

　　他没看到宴辞瞬间空白的表情，和迅速染上红霞的耳垂。

　　*

　　长春街最负盛名的南风馆“群青阁”前，迎来了一位豪客。

　　宴辞一改往日翩翩君子的模样，身着一袭暗绣流云纹的墨色锦袍，手持一柄坠着美玉的折扇，眉眼间是难掩的傲气。

　　在他宽大的袖袍之内，一个手掌大小、关节精巧的小傀儡，正乖巧地抱着他的手腕。楚无咎正附身其上，暗自观察满堂铜镜。

　　宴辞漫不经心地瞥视四周，等馆内管事满脸堆笑地跑来，敷衍地甩出一把银钱：
　　“要最好的。”

　　楚无咎顿时传音入耳，阴阳怪气地学他口气：“哦~要最好的~”

　　宴辞掩饰住眼中笑意，指尖微扣，挠了挠小傀儡的头。

　　管事浑然不觉，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忙将几位头牌引来。

　　宴辞状似随意地拨弄着折扇，最后随手点中一名名唤“春柳”的头牌。

　　春柳不见喜色，脂粉难掩微青眼底，低眉顺眼地将宴辞引入自己房内。

　　只见房间清雅别致，经籍满架,熏着淡淡的冷香，与馆内大部分的靡丽氛围格格不入。

　　他本人更是清俊脱俗，眉眼间自带一股书卷气，几乎让人以为是哪家的小公子。

　　楚无咎生出几分怜意，直接在袖中模仿宴辞声音：“公子可是有难处？”

　　春柳本有几分神情恍惚，闻言竟是未语泪先流，哀婉开口：

　　“公子有所不知，今日原该是我赎身之日。小人与城西的李家绣庄掌柜李郎，本是…本是真心相许。”

　　说到这里，他声音微颤，似乎觉得“真心”二字要在他心头烫出疤来。

　　“李郎他不嫌弃小人出身，早已攒够了赎身的银钱，原是今日就要带走我。他说要让我脱离贱籍，做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和他一同做生意、做夫妻。”

　　“我知道他是真心的……至少曾经是。他为了我向族里摊牌，他不要家业，只要自己这下年积累下的家底，他说他要光明正大带走我，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知道他钦慕于我。”

　　他苦笑一声，泪如雨下：“但就在前日，他差人送来我的赎身钱，说他已回归宗族、定下亲事，愿以此金与我断却前缘。我冒险跑去找他，他让我不要再来，他却说……”

　　“红颜化作白骨，朱颜终成尘泥。情爱如朝露电光，何必乱我心曲？你我之情，不过是迷梦一场。如今梦醒，各自散去，才是正道。”

　　楚无咎：“……”
　　说的什么玩意？

　　看似套用白骨观那套说辞，但若真是这么大彻大悟，怎么还去继续成家立业、汲汲名利了？

　　他沉默片刻，实在不明白有什么好伤心的，到底还是怜悯春柳沦落泥淖中，干巴巴劝道：

　　“公子既已拿到赎身钱，早日恢复自由身才是正经，大丈夫立于天地，何愁无路可走？我看公子能够识文断字，至少去书坊帮工还是绰绰有余的。”

　　春柳本就只是一时耽于情伤，见有人愿意为自己说几句忠言，心中也颇为宽慰，于是主动开口：

　　“我看公子不像耽于风月之人，今日找我，可是为了赵仙君一事？”

　　“他的师门已审过我，我知无不答，今日也一并告诉公子，以全公子开导之恩。”

　　“外人皆道仙长沉迷于我，与我夜夜笙歌。可天地良心！那位仙长每次前来，只是让我焚香抚琴，然后他一人会痴痴看着手中铜镜，看上一整夜！我与他从未有过任何逾越之举！”

　　*

　　另一头，苏少英冷着脸见到了赵蒙。
　　“师兄，你这是何意？”

　　赵蒙淡淡：“师妹这是何意。”

　　他在寒山苦地也不用灵气护体，早就面色苍白，摇摇欲坠。

　　苏少英冷笑：“师兄，你宁愿让天下人相信你色欲薰心，也不敢承认你就是爱慕师弟吗？”

　　赵蒙勃然大怒：“胡说八道！”

　　苏少英向来温婉宜人,对谁都是款款笑意，还是第一次这样毫不掩饰自己的鄙视：

　　“你认为男风只是微不足道的恶癖，对男子动真心却是阴阳失调的大罪，是吗？你畏惧真心、扭曲天性，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重新‘清净’——你可真是个懦夫。”

　　“都说存天理，灭人欲，但是你连自己的本性也不敢直面，谈何直面天理？！”

　　赵蒙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黄口小儿，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你知不知道我受心魔诱惑，向师弟扑过去时他是什么眼神？他厌恶我啊！他看我就像看蹭他裤腿的癞皮狗！我一看他的眼神，就全身冷了下来，别说妄念了，我顿时生了死志。”

　　“你问我是不是爱慕他？他这样厌恶我，我宁愿背着恶名死，也不要承认我钦慕他，那不是把我的心踩到泥里践踏吗？！”

　　他胸脯剧烈起伏，许久才冷静下来：“师妹，你是来调查我是否受邪道诱惑吧？”

　　“或许有，或许没有，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心魔大盛，恐怕无缘飞升了。自此以后我禁足于此，也不会损害师门清誉。”

　　苏少英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师弟担心你，偷偷跟着你一路下山，却被你神志不清地扑上去，你还指望师弟对你有什么好脸色？你要自怨自艾我不拦你，我只是怕东峩城百姓受灾罢了。”

　　赵蒙被噎得七窍生烟，最后还是坦诚开口：“好，我说。我最初路过东峩城，见他们铜镜花样繁多，就多瞧了几眼，当时隐约看见、看见师弟的幻象……”

　　苏少英替他说：“引诱你。”

　　“……对。自那以后，不管是铜镜还是梦中，我都会看见师弟……”

　　苏少英继续：“引诱你。”

　　“我哪里敢对别人说这些？心中万分羞愧，恶欲却只增不减，逐渐难以抑制，我就想着……”

　　苏少英冷笑：“你不敢对师弟暴露想法，倒是愿意在那些不幸沦落风尘的凡人身上发泄？他们就活该被你践踏吗？你难不成还想说自己一片痴心？”

　　赵蒙惨笑：“师妹无需为他们打抱不平，我对他们什么也没做，只是借风月场所……沉迷镜中幻象罢了。”

　　“到了现在，我自己也不敢说对师弟是情还是欲，我只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坦然地、干净地去想他这个人了。”

　　*

　　楚无咎细细查过城中铜镜，然而不管是风月之地还是寻常人家门口，这些铜镜都毫无异常，顶多是灵气充沛了些，但考虑到东峩城与九嶷阁相当接近，这点异样实在不足一提。

　　于是小傀儡抱着宴辞的手腕唉声叹气：“阿辞啊阿辞，难不成你要一直做这种梦？岂不是显得我为老不尊，欺负后辈，白占便宜？”

　　宴辞见楚无咎似乎还没想明白会是谁欺负谁，心中好笑，嘴上还是像哄小孩一样：“徒儿愿意。”

　　楚无咎明显很受用，虽不明说，声音还是轻快了很多：

　　“春柳的情郎看似寻常变心，但我总觉得他将‘红颜枯骨’作为理由有些怪异，还是得去探探。”

　　二人想着要先回客栈换掉宴辞这一身纨绔装扮，恰巧与柳秀才擦肩而过。

　　“怎么今天这么早来？……你脸色怎的这般苍白？”金芸娘本想爱答不理地打趣这个情郎，却又忍不住关心他，不料柳秀才恍恍惚惚，失魂落魄，竟是压根没听到。

　　宴辞此时已登上木阶，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一对男女，心中疑窦渐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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