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缘修道半缘君》

　　第十七章 “我等既受黄金树千年润泽，如今它要将这一切收回，亦是因果循环，有何可怨？”

　　沉重的石门在身后合拢的刹那，萧凛原本微驼的脊背瞬间挺直，如同出鞘的利剑。

　　他抬起头，眼中所有的小心翼翼与卑微顺从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顶天立地的气魄。虽然他须发已见花白，但此刻精神矍铄，中气内蕴，与密室内那位看似比他年轻三十岁、却尽显老态的家主形成了诡异而鲜明的对比。

　　他回头，望向那扇隔绝了光明的密室之门，目光冰冷锐利，嘴角勾起一丝压抑了百年的、近乎疯狂的弧度。

　　“百年蛰伏……”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是磨砺已久的铁石心肠与决绝。

　　“天，终于要亮了。”

　　他想起曾经的滟澜山——那时，他是滟澜山萧氏堂堂正正的二当家。那时的滟澜山，虽远不及青梧山上那个隐世宗门青云门那般深不可测，却也是雄踞一方、颇有根基的势力。

　　两派世代交好，情谊深厚。他至今记得，青云门的开派祖师晏无伤曾亲自提点过滟澜山的开山祖师，以致萧氏的立派功法中，至今仍能看到晏无伤道法的影子，与晏氏正宗的《青梧引诀》隐隐共鸣。

　　而那时的青云门家主晏清河，虽性情淡泊，不问世事，却对滟澜山多有扶持，与他萧凛……更是情同手足，肝胆相照。

　　“对，那本该是青云门晏氏的《青梧引诀》……”

　　无尽的苦涩涌上心头，“而我滟澜山萧氏，如今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可耻的窃贼。”

　　藏经阁那夜，与那黑衣人甫一交手，对方功法中那熟悉又纯粹的、源自晏氏正统的灵力波动，便让他心中巨震——这绝对是青云门旧人！

　　可青云门上下，明明早已在那场浩劫中满门罹难，无一幸免……还会有谁？

　　他与那人交手间，恍然想起，曾经的青云门满门皆被屠戮殆尽，但有一个人下落不明——晏怀素。

　　他多么希望那黑衣人是怀素，那一个他看着长大的怀素。

　　可那身影如此年轻敏捷，怀素若还活着，如今也该步入中年，怎会……如此年轻？

　　知道那黑衣人疑似青云门旧人，他欣喜若狂。

　　他已与对方交上手，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留情，更不能相认。任何一丝迟疑，都可能引来萧自牧的怀疑，让这位或许是最后的“友军”过早暴露，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千钧一发之际，他只能铤而走险，拟了一道传声符，借混乱之机，传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警示：

　　“快来人啊！有人在地底挖黄金树！”

　　他希望，这声呼喊，能助那人趁乱脱身。

　　希望那位故人，能吉人天相，度过此劫。

　　所幸，不负他所望，那黑衣人果然有同伙接应，成功脱身。

　　他亲手抓伤了那人的左臂，这是他故意留下的破绽。他在这青梧山萧氏手下隐忍蛰伏百年，他并非全然无所作为，早已暗中培植了一批绝对忠诚的心腹死士。

　　他原本的计划是：若那黑衣人确系此番前来论道的宾客，必定下榻于东峰客舍。他便可以动用权限，让自己的心腹暗中找到这位“伤者”，将其严密保护、隐藏起来，再对萧自牧禀报，称此人已趁乱逃下山，踪迹全无，无从追查。

　　然而，后续的发展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他派去东峰客舍仔细排查的心腹回报，并未发现任何左臂带伤、形迹可疑之人！

　　这一结果，让他惊愕之余，心头反而涌起一阵更为隐秘的振奋。

　　这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此人根本不在受邀的宾客名单之内，而是凭借某种不为人知的手段，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破了青梧山引以为傲的重重禁制，只为夜探藏经楼，查询旧事。

　　要么……此人的修为与手段已然通天，竟能在他萧凛的亲自探查、以及后续的严密搜查之下，完美地隐匿伤势与气息，瞒天过海！

　　但无论哪种，都不是坏事。

　　提及怀素，那曾是整个青梧地界上空最耀眼的一颗星辰。他惊才绝艳，天赋之高，百年罕见；更难得的是品性端方，温润如玉，对上恭敬有礼，对下宽和友爱，是青云门上下从长老到杂役，人人真心爱戴、由衷敬仰的年轻一代大师兄。

　　然而，却鲜少有人知晓，这份光芒之下，隐藏着一个关乎血脉的沉重秘密。

　　怀素，本是滟澜山萧氏家主萧自牧的亲侄，理应名为萧怀素。

　　他的父亲，是萧自牧的幼弟萧可贞。那位前辈当年是何等的风流倜傥，英姿勃发，与爱妻殷素并称“辽东双绝”，其风采声望，甚至一度盖过了其兄萧自牧。可惜，二人性格过于刚直，锋芒太露，以致树敌无数，最终遭仇家联手追杀。于是天妒英才，红颜薄命，为了不牵连滟澜山，留下一个怀素就双双从容赴死。

　　萧自牧为保全弟弟这唯一的血脉，忍痛隐瞒了这层关系，将孩子悄悄送上了当时更为强盛、也更超然的青云门，恳求挚友晏清河收留。

　　从此，世间再无萧怀素，只有青云门晏清河座下首徒——晏怀素。

　　这段被时光尘埃深深掩埋的往事，如今知晓全部真相的，恐怕……就只剩下他萧凛一人了。

　　在晏怀素的引领下，那时的青云门年轻一代可谓兄友弟恭，上下齐心，与周边宗门更是睦邻友好，整个青梧山都笼罩在一片蓬勃祥和的氛围之中。他将晏氏一族带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高度，而那时，他年仅十八岁，前途仿佛一片璀璨星河。

　　然而，命运的阴影早已悄然笼罩。不知为何，他们那一代中，比怀素稍早一些修习《青梧引诀》的年长师兄们，竟都在临近二十岁时纷纷离奇夭亡，无一例外。

　　宗门内部隐隐察觉，这恐怖诅咒的根源，恐怕在于传承数千年的《青梧引诀》与黄金树之间的共生关联出现了未知的偏差。可开创此法的老祖早已坐化千年，后世子孙无人能勘破玄机，更遑论纠正。

　　时任家主晏清河，因着青云门与滟澜山历代交好，甚至亲自邀请萧自牧前来，希望借助《滟澜诀》之力，为年轻一代诊治。萧自牧亦曾将自身灵力在怀素经脉中仔细探查周转，最终却仍是摇头叹息，无计可施。

　　众人看着晏氏这些最出色、最年轻的子弟，尤其是惊才绝艳的怀素，一个个如同被注定凋零的花朵，心碎到了极致。更让人绝望的是，若年轻一代尽数夭亡，传承千年的青云门道统，也将随之断绝。

　　那段时间，整个青云山都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恐惧与悲凉。

　　唯有怀素，面对这无可逆转的宿命，依旧神色慨然，平静道：

　　“我等既受黄金树千年润泽，如今它要将这一切收回，亦是因果循环，有何可怨？”

　　众人看着这位最年轻、最优秀的继承人，听着他如此通透而又决绝的话语，心痛得无以复加。

　　怀素是在他十九岁那年的寻常一天突然失踪的，没有留下只言片语。青云门与滟澜山发动了所有力量，几乎将整个辽东地界翻了过来，他却如同人间蒸发一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彻底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野里。

　　后来，听说青云门内发生了一件不光彩的事，似有内鬼与巫族勾结，往黄金树上放噬灵虫，意图摧毁青云门根基。最终，证据指向了怀素。

　　那时怀素已失踪三月有余。

　　青云门自然不信怀素与巫族勾结，怀素不知所踪，死无对证，但巫族染指黄金树却是事实，青云门为数不多的一次出山便是讨伐当时自北疆而来在辽东到处为非作歹的巫蛊一族，当时的据点正在葬古原。

　　而滟澜山距离葬古原，不过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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