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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身
想到这里,洪掷春缓下脸色来笑了笑,顺带也放缓了语气:“我真只是过来瞧瞧。阿胭不在,我闲得发闷,申师傅这是在做什么?”
老申提起来的心稍稍放了下去,只是觑着洪掷春的眼色开口:“只是在挑拣汤料,归置时不慎全装在了一起,恐会混了效用。”
洪掷春捻起一样,举在眼前仔细瞧了瞧。老申看出来她的好奇,便将分拣出来的都与她一一说明。
这些汤料里头有好几种草根、干果、鲜果、叶片等等,洪掷春根本分不出其中的差别,只颓然地叹一口气,“申师傅,你说这下厨是不是也有门槛啊?有的人不用抬脚就迈进去了,有的人则在门前摔一个大跟头。”
老申瞧瞧她的衣着,看出洪掷春是有些身家的人,没下过厨也属常态,便道:“也不尽然。有些师傅亦是多年磨炼才有了一身好手艺。”
洪掷春恹恹地撑着头,她在下厨一道上算是毫无天分,或者说是有另一种天分,那就是能毫不费力地搞砸。
“申师傅,我知客栈里头有好些菜系,不知师傅擅长的是什么呢?”
“我只是学了熬汤的手艺而已。”老申仔细分拣着混杂的汤料,有些赧然地往下说,“说起来,我也在南边待过,却没学到什么手艺。后头到了苍山脚下,那里冬雪寒盛,多炖煮汤食,我便学了来。”
这话可说到洪掷春的点上了,她立马便坐直了身子,“申师傅在南边待过?南边的吃食都好,尤其是运城的吃食,简直是花样百出。”
老申略微迟疑了一刻,点点头,“我在南边没待多久便北上了,知晓的不多。”
洪掷春觉出一点不对劲,她试探着问道:“运城街市繁茂,盛名的客栈酒楼无出其中,凭申师傅熬汤的手艺,若是留在运城,想必也是大好前程。”
老申面色上有些不自然,试图绕开话头,“我不习惯这么热闹,还是清静些好。”
洪掷春眼神在他手上顿住的动作略过,了然地点点头,顺着他的话讲:“也是。”她随手捉起一枚干果,眼神从干果移落在老申身上,“说起来,宁城正好就有座清净山,当属十分有名。”
老申眼神飘忽着应了一声,低头将目光埋在汤料里一动不动,带着些欲盖弥彰。
洪掷春以两根手指捻着那枚干果,果子在她手上转了一圈,散出一点香气,她慢悠悠地往下说:“申师傅,这个果子应该是衡城的吧?我记得有一类鲜果是衡城专有,吃起来十分甘甜,没想到晒干后居然可以作汤料?”
老申终于能答上话,立即道:“正是。洪姑娘见多识广,这确实是衡城来的,入汤可增添风味。”
为她买烧饼和羊肉汤的小二回来了,见她和厨子坐一块,险些吓了一跳,连忙要给洪掷春清出桌子。洪掷春扫了眼松一口气的老申,抬手拦住小二。她将手中的干果放回原位,对老申笑了笑,说了句打扰,便转身回自己的位置上去。
小二将冒着热气的羊肉汤放在桌上,洪掷春脚步稍慢,侧头看了眼老申的位置。老申已抱着大篓子要回后厨去,只是动作透着焦急,背影瞧起来就带着些心虚的意味。
洪掷春蹭去手中沾的轻尘,向小二道了谢,目光落在羊肉汤上。
老申定然不是南边生人,或许就不是中州人,是自水路来的?老申对她的态度也有些奇怪。
洪掷春并未做什么假身份来灵限客栈,若是怕她,那只能是因为斐之何,是说破了道者的身份吗?但方才她试探所问,在老申的话中已发现些许端倪。原本餐食就以南边为盛,菜系上更是各城相异,这方掌柜专门请了这么多南边的厨子,是以灵限客栈的餐食在渭城中才有如此盛名。
更何况,老申在答话时明显带着逃避之意。南面近海只宁、运、衡三城,宁城的清净山传说为清尊悟道之地,寻常百姓常有拜山习俗,宁城习俗中,更有外来人需在清净山下行祭礼之说。
老申不敢言说,想必很快便离开了宁城,那应当是在宁城渡口、或是在船上就遇到了什么事,驱使他逃离了宁城。
那到底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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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郭粒家中离开后,斐之何没让肖谊跟着,反而嘱托他带些吃食去城西一趟。
原本照应杜去江那边的事是交给明扬来办的,只是斐之何有别的打算托给了明扬和秀秋,如今正是抽不出身的时候,只好让肖谊去跑一趟,顺带还能将杜去江给带过来。
申正时分,渭城的日光已逐渐西沉,剩一层苍茫凉薄的暖色,映着依旧晴明的穹空。
斐之何姗姗来迟,洪掷春早将羊肉汤喝得一干二净,只眼巴巴地瞧着外头支的馄饨摊子,为晚饭留个余地。她就坐在窗角边上,斐之何的身影闯入她余光中,洪掷春从窗口处半探着身子叫住她:“你饿不饿?”
斐之何瞧着她,目光落在洪掷春被窗沿遮挡的肚子,无奈地舒一口气,洪掷春嘿嘿一笑:“我想吃点馄饨,一人半碗呗。”
做馄饨的是位花白了头的阿婆,瞧着已上了年纪,精神却还是很不错的。阿婆捏的馄饨个头小,一份的数量不少,混在浓白的骨汤里像冒头的鱼。
洪掷春贪近,从窗户处接过自己的来,呼哧呼哧地一口两个。斐之何瞧着她一边烫得哈气,一边又止不住地往嘴里送,默默地搅了搅自己的碗。
洪掷春在间隙里抬眼瞧她,一双眼不住地使着眼色,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斐之何顺着她的眼神瞧了眼柜台,侧边不远就是通向后厨的门帘,她收回眼神,端起碗坐到洪掷春身边。
洪掷春住了嘴,搅着碗里的馄饨低声开口:“我碰上了后厨的老申,你是不是和他说破了道者的身份?”
斐之何低低地嗯了一声,洪掷春接着说:“他不是中州人?”
她们坐的这边侧面朝着柜台,方掌柜并不在,现下还不算是热闹的时候,只有几个伙计在忙活。
斐之何道:“不是。他是东州深海的灵体,我是有些怀疑他,和师兄说过之后,更觉得他的来历有些蹊跷。”她看向洪掷春,“你碰到他时说什么了,有不对劲的?”
“他说自己在南边待过,但对宁、运、衡三城都不熟悉,尤其是宁城习俗中有外乡人需拜清净山一条,他连这个都不知道,恐怕是自水路入了宁城后便马不停蹄地去了他处。”洪掷春瞧了一眼柜台,接着往下说,“但既然他说在南边待过,那定是别的城池。既是从东州来的,那他身上肯定没有文书和路契,运城虽繁茂,可也繁杂,若是有心,混到一个行商走邮的文书并不难。”
斐之何摁着碗中浮起的鱼头馄饨,挑着吃了两个,思索着开口:“其实我也觉得奇怪。既然是海中的灵体,离水海之地算是越近越好。或许,他在来中州的船上碰到了什么事,而这样的事,足以让他舍弃本性远走。”
洪掷春看向斐之何,二人沉默足有半刻钟。小鱼头甩着点拖尾在碗中游晃,很快又被木箸搅乱了行迹。
洪掷春思绪转得飞快,已大致梳理了个完全。斐之何心里装着事,连半碗馄饨也没吃完,洪掷春将斐之何碗里余下的几个小个头拨入自己碗中,借着动作的遮掩低声开口:“你若是要查文书和行迹,我可以帮你。我还收到了一封传信,你可以看看。”她将半温的小馄饨囫囵下肚,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清口,取手帕的时候,手在桌下停了一瞬。
斐之何端起两个空碗去外头结钱,在门外飞快将手中的传信看了一遍。她拧着眉头,稍稍觉出些头痛的意味,光从如今的线索来看,没有一星半点是和异兽搭上关系的,反而净多的是阴差阳错。
洪掷春从窗子里探头,“我要了汤,你喝不喝?”
斐之何眸光微动,道:“喝。再多要一份装起来。”
洪掷春挑起点眉头,眼里带着饶有兴致,神情有些微妙。斐之何很是了解她,知道她是动了心思,也想参与其中,但这里边不可控太多,就连洪掷春待在灵限客栈中的安全她都不敢保证,更遑论让她一同作伴。
看出斐之何的意思,洪掷春也没再坚持,反而让她凑近了些。两人贴近了说悄悄话:“对这个老申,委婉这套行不通。他似乎被你吓到了,若是来硬的,估计会有收获。”
斐之何眨眨眼,目光穿过大堂,瞧向那道通往后厨的门。那处并不掩门,寻常时候只以一张帘子分割,像是深蓝混着墨黑的色彩,没有丝毫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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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初。
斐之何提着食盒去了街头。
此处多是铺子,不比灵限客栈周遭,行人略少些。
斐之何止步,瞧着牌匾上宛转的五个字——杏春胭脂铺。此为斐府的家产之一,掌柜瞧她来了,连忙迎她入内堂。杜去江和肖谊早在此等候多时,斐之何看了眼肖谊,将食盒搁在桌上。肖谊会意,带着掌柜出去,顺手将门也带上了。
杜去江看向食盒,思绪一转,便明白了斐之何的意思。他正欲打开食盒,斐之何却伸手阻拦,带着些些谨慎的意味,“以防万一,食盒也一并探查吧。”
平日里,斐之何心思并无如此缜密,杜去江看她一眼,隐隐觉得事态似乎要比他所预想的更为严重。
探查的术法悄无声息,摹画的灵阵更是毫无异样,杜去江拧眉看她,斐之何这才揭开食盒,将汤盏取出推至杜去江面前。
“我与掷春已经喝过两盏了,并无什么异常。这老申的灵力虽在我们身上不起用处,但在那宅子里却未必。”
斐之何将那宅子的图纸取出,连带着郭粒所说也一并托出。她现在思绪混乱得紧,正好杜去江来了,师兄的心思向来要更缜密周到,她轻轻揉着有些生疼的眉心,将桌上的油灯点起,瞧着杜去江正在看洪掷春的那封传信。
烛火微妙地晃动一瞬,杜去江周身的水属气息忽然一停,神色蓦地有些怀疑,斐之何打起些精神坐直身子,“师兄,怎么了?”
杜去江的目光却落在她身上,道:“之何,放出你的灵属。”
斐之何下意识照做,火属漫起些细微的光粒萦绕在她身边,像是萤火似的。
杜去江的神色却并未因此松动,反而有些凝重,“之何,常人虽然瞧不见,但我能觉察到,在东市这两日,你身上外化的灵属在减弱,方才甚至消失了,这是怎么回事?”
斐之何面色一滞,“我并无察觉。我只在灵限客栈待着,今日最多就是去查了宅子的事,还有……”她目光落在那瓷白的汤盏上。天色已生出昏暗之兆,桌上点着一盏灯,更映的那白瓷细润如玉。
杜去江伸手拉近那汤盏,朝里头瞧了瞧,骨汤飘着香气,闻起来并无什么异常。
斐之何有些怀疑,“师兄,兴许是别的缘故呢?”
杜去江将盖子归回原位,没动那盏汤,“你约了他来,是什么时辰?”
斐之何瞧了瞧天色,“差不多了。掷春同他说过话,也发现他的来历似有些问题,她让我们来点硬手段。”
杜去江面色不变,只点了点头,“知道了。你的灵属如何?”
斐之何站起身来,火属在屋子里游走两圈,她大致感受了一下,顺带着松动松动筋骨,“还好,并无凝滞,想来只是一时之效。”
杜去江却不这么想。扶荆山于灵属一道本就走得深,灵属与道脉相修,亦是道者最后的依仗。若不慎陷入某些特殊的幻境,道术与符术难以生效之际,至少还有灵属在身,凭修行的磨砺,不仅足以护佑周全,甚至可破幻而出。
斐之何觑着杜去江的脸色,杜去江虽没开口,但斐之何也明白他的意思,默默地低头认错:“是我大意了。”
杜去江没说话,目光瞧着外边。
门被人轻轻敲响,是肖谊的声音,“姑娘,有人来了。”
“让他进来。”
老申面上带着局促和隐隐的不安,他知道这胭脂铺在东市上有名,却没想能进到这内堂来。肖谊推开门,示意他进去,老申下意识要将手往襜衣上抹抹,低头时才发现自己已除了襜衣,正是下值的时候。
门内坐着个男子,瞧着周身上下并不俗常,他能觉察出些微妙的气息,像是水的味道。斐之何站在杜去江身侧,反手拉着胳膊舒缓疲态。
背后的门被合上,老申神色惴惴地走近两步,没敢说话。
虽不开口,但杜去江周身的水属早已涌动,水纹勾出老申身上一抹带着深海气息的灵力,灵力被引成长长一线,飞快落入杜去江手中的道印间。
老申惊吓地往后退了一步,杜去江翻手作印仅在一瞬间,他甚至连一丝觉察也没有,若是落在他身上,他丝毫没有还手的准备。
斐之何瞧着老申面上攀起的惊惧,神色渐渐泛起阴云,那双润泽的眼眸此刻泛着冰棱,“你还有什么没说的?”
杜去江双手一翻,道印顷刻消散,那抹灵力连滚带爬地撤回老申身边。
老申周身一抖,面色发苦,“我、我不敢说啊。比起道者,我碰到的那些人更为可怖。我好不容易上了岸,也顾不得被道者发现,一路藏隐躲在山中,直到确认那群人没找到我,我才敢在人世行走,可到底也不敢离水太近,生怕他们行船会碰见我,只好辗转来了渭城。”
“渭城水为支流,并无大船穿行,又因着提防,所以选了东市落脚,也算是十分谨慎了。”杜去江眸色含霜,老申根本不敢与他对视,颤颤巍巍地点头。
“你的灵力是怎么回事?”杜去江问。
老申搅着手指,悄悄抬眼去看斐之何,斐之何面色毫无转圜,周身的火属跃动,虽阵仗不大,但气势狂傲,张牙舞爪着似要朝他扑来。老申虽在后厨做工,和火打交道也有些年头,但火属可不一样。生怕火属下一秒扑到自己身上,他连忙回杜去江的话:“是在海上的时候!我那时险些被捉到,幸好他们全都昏过去了,我就把他们的罗盘弄坏了,在船中藏身。我的灵力原本没什么稀奇的,但似乎就是那一次之后,有了些别的效用。”
行于海上,骤然入梦,这听起来很像是昭寐现身的情状。
斐之何与杜去江对视一眼,“他们有捉妖罗盘?”杜去江沉声再问。
“有!他们似乎是因为深海有灵的传说来的。海里的妖异有些被他们捉了,幸好船上的气息混杂,一开始没发现我。但路途漫漫,我还是被发现了,有人知道我的原身,逼我带路,要不是他们昏过去,我哪还能像现在这样和二位道长说话。”老申神色里还带着颤栗的后怕,仿佛那段回忆极为可怖,以至于过了这么久,哪怕只是描绘,也难以忘怀地深深陷入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中去。
对于一个初初化形的灵体来说,刚出世就碰上了这样的事,畏惧后怕都是正常的。
此事前所未闻,杜去江心思百般翻涌,稳下心神。老申的脸色不似作伪,但以防万一,他再问了一遍是否有遗漏。
这次老申肯定地摇头:“就这些。先前没与姑娘说完全,是我害怕,毕竟那群人手上有捉妖罗盘,也用术法,却不像二位一般周身清明正直。”
斐之何看了杜去江一眼,面上还带着点微不可查的犹疑。
杜去江看着她,周身的水属悄然捏出一个实状,斐之何惊讶地瞧着,随即明白了杜去江的意思。杜去江起身朝老申执手见礼:“扶荆山杜去江,多有冒犯,望海涵。”
斐之何亦然:“扶荆山斐之何,出此下策,实属冒犯。”
老申连忙摆手:“不不不,二位没错,是我言辞遮掩才让二位道长如此。”
他周身的灵力气息无异,这也是杜去江信他言明真相的依据。
原身化形的生灵,与引灵化形的并不相同,说直白些,老申与商堂虽同为灵体,却以有无原身为别。三十六青铃辨明妖异,是以灵力气息为据:原身化形者,以害人伤命为禁,不论如何遮掩,其灵力会带上血气;而引灵化形者,以灵力危害为禁,好似商堂之冰属外泄,影响天地自然常理,则亦会为三十六青铃所探。
杜去江伸手扶他坐下,道:“你修道不深,灵力于寻常人无效,但对道者似乎有压制神思的作用,虽不深,但若无觉察,则日积月累。”他面上浮起思虑,接着道,“据我所知,你的原身化形并无此效。兴许正是在船上那一次,阴差阳错成功引得昭寐之灵,才获此效用。”
老申听得有些迷糊,“我在船上碰到仙灵了?可,我未曾见到仙灵啊。”
深海生灵称昭寐为仙灵,杜去江是知晓的,但老申的后半句听来却有些奇怪,“你们的传说里,引灵成功会见到昭寐?”
老申也不大确定,只是道:“曾有祖辈言传,说若得庇佑,仙灵自现身。”
“此现身应非彼现身。”斐之何道,“你既未见过昭寐,他们为何逼你带路?”
老申摇摇头,表示不知。
杜去江与斐之何皆陷入深思,好半晌,二人忽然抬眼对视,齐声道:“原身。”
老申一脸茫然地看向二人。
杜去江按捺心神,平稳着气息道:“无事,我们会查明解决的。另,你因修行不深,还有需水畏光的本性,不可压抑太过,会致使灵力外泄。”
斐之何从衣襟中掏出两张符纸交到老申手中,“一张是阻灵符,可防你灵力外泄。另一张是隐形符,若遇上了那些人,可隐匿你灵力的气息,不被他们查探。”
老申受宠若惊,连连道谢。斐之何笑了笑,“你能行于世上,压制本性投于后厨,也是修了一条自己的道。若有需,可到此处与掌柜说,若有难,可到城西无牌匾的那处宅子寻我们。”
老申眼中泛起热泪,给二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多谢二位道长,多谢郎君与姑娘。若还有什么我能做的,老申义不容辞。”
杜去江沉默片刻,道:“还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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