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擎

　　因为倒春寒，石榴树上刚出头的小芽还不明显，窗帘上只有光秃秃的树枝影子，一些末端的纤细枝条在风里起舞，但是暖阳会很慈祥地给它们打光，也会很慷慨地分一些明亮和热度给宋擎。

　　宋擎取下笔，很郑重地在第一行中间写下“自我介绍”。

　　还没等他把第二行的“宋”写完，大门突然响起插锁的声音。

　　是他哥回来了！

　　宋擎有些激动地放下本子，扭头看见储牧和王川走进来换鞋，其实他很想说一句“大哥二哥你们回来啦”，可是勇气一时半会儿没攒够，话到嘴边儿又咽了回去，转而用自己热切的目光欢迎储牧和王川回家。

　　这是在所难免的，他还没有彻底习惯和哥哥们一起生活，更何况这两个哥哥看起来不太靠谱，每次三人同处一个空间，就让他有种脱离现实的割裂感。

　　储牧抬眼的时候刚好捕捉到宋擎转瞬即逝欲言又止的模样，他不喜欢宋擎这样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孩子就是应该想说什么说什么，他希望宋擎最好口不择言一点儿，有点孩子味儿。

　　现在在家还好，以后成年了上学了上班了，甚至是有了媳妇儿孩子，这些他独自面对的时刻，他总不能一直当个忍者神龟，受了委屈不知道吭声，被人欺负不知道还手，冷了不喊冷，疼了不喊疼。

　　何况他马上要上学了，和学校脱节这么多年，刚开始一定是不那么容易适应的，要是他在学校压力大被欺负，如果不说，没人会知道。

　　储牧锁着眉头，他这个弟弟，肚子里不知道偷偷藏了多少苦水。

　　可宋擎一看就是这样惯了，急于求成地要求他改是不可能的，储牧明白自己得有点耐心，把他这个问题一点儿一点儿解决了。

　　他希望宋擎学会的第一课，也是他准备教给宋擎的第一课，叫开口。

　　储牧拿着诺基亚的盒子走过去，把它随手放在宋擎面前的茶几上，自己在沙发上打量一圈儿，最后决定坐在离宋擎稍微近点儿的位置，以免听不清他哼哼。

　　“呐，这是哥送你的礼物，”储牧把盒子朝宋擎推了推，示意他拆开，“以后你就是高中生了，拿着联系我们能方便点儿。”

　　外包装上的诺基亚设计成主板屏幕层层分离的视觉图，宋擎看得眼都直了，他笑着抿唇，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把盒子拿到腿上。

　　他知道这是个高级货，大马路上的行人也没几个用这种样子的手机的。

　　而现在，他得到了。

　　圆溜溜的杏仁眼里闪着光，宋擎爱不释手地把包装盒看了个遍，直到把六面上的每个字都看完，才小心翼翼撕开固定的胶带。

　　塑料凹槽里，躺着一个比手掌稍小，没那么多按键的触屏手机，和外包装上的只有颜色不一样。

　　“啊！是白色！”

　　白色对于宋擎从来都是个惊喜的颜色，一开始它是王老太给他买来的棉服的颜色，穿着能保暖，后来是八折糖包的颜色，吃着能顶饿，现在是他人生第一份礼物的颜色，是他哥送给他的，是让他心跳加速，欢欣鼓舞的颜色。

　　于是从今以后，白色在宋擎心里比五彩缤纷更美丽。

　　“嗯，我看你挺喜欢这个颜色。”储牧昨天搬床的时候，发现他的很多东西都是白色。

　　宋擎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仰头冲储牧笑笑，“唔，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有很多东西都是白色，”储牧拿过包装盒，扣出被宋擎忽视的手机配件，“你的睡衣，被子，水杯，拖鞋，都是白色。”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补充，“白色干净，很适合你。”

　　宋擎手上的动作一滞，他觉得储牧是在夸自己，也许是可爱，也许是纯洁，反正是个好意思，于是心里雀跃起来，两只眼睛偷偷往储牧那里瞟，但又有些害羞地卖乖，“白色一点儿也不干净，它可难洗了。”每次在冬天洗被单和棉袄都会冻伤他的手。

　　储牧能看到宋擎手上还没完全长好的冻疮，“以后就不用你洗了，洗衣机明天就会送到。”

　　“你还买了洗衣机？”

　　“以后我们三个人，要洗的东西多，”储牧去掉铁芯扎带，把充电绳抻开，“天气很快就热了，被子衣服要经常洗，买个洗衣机会省很多力。”

　　会省下他把宋擎的手养好的力。

　　“唔，是。”宋擎觉得储牧说得有道理，自己独立生活这么多年还比不过哥哥，他是有点儿羞愧难当的，于是辩解道，“不过我知道的，有了洗衣机，我们都很方便，对吧？”

　　储牧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向宋擎，半晌才回答，“跟个复读机似的，对。”

　　“我是真的知道。”

　　“行了，我信你知道……才见鬼，连饭都煮不熟，能有多知道？”

　　宋擎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储牧，他不明白他哥为什么突然之间晴转阴，居然还笑话他煮不熟饭。

　　“我真的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这台洗衣机就是给你买的！

　　储牧把自己吓了一跳，因为有一瞬间，他特别想告诉宋擎不是“我们都很方便”，自己是看到他手上的冻疮才决定要买洗衣机，这是一份独属于他的方便。

　　可是弟弟没必要知道当哥的苦心，储牧没再和宋擎斗嘴，低头继续摆弄手里的充电线。

　　宋擎没生气，因为他本来是没想到的，他哥说得对，他就是不知道。

　　他伸头去看储牧手里的动作，有点儿心虚想要示好的感觉。

　　储牧余光扫过宋擎紧抿的嘴唇，突然投降般无奈轻笑，和孩子争个什么劲，宋擎那还没他手掌大的小脑瓜怎么可能想得明白他的心里话呢。

　　“这是充电器，”储牧从宋擎手里拿过手机，插上充电口，“它是这样用的，知道了？”

　　“嗯，我知道了。”宋擎盯着储牧手上的动作点头，他本来就知道手机充电才能用的，但他喜欢储牧喋喋不休地教他，储牧的声线低沉有磁性，像电视里的播报员，听起来有一种被包裹的安全感。

　　“这边要插在插板上，”储牧把拇指按在屏幕上方的电源键，“开机要按这里——”

　　“我学会了，你快让我试试。”宋擎手心向上迫不及待向储牧讨要手机，他都快馋死了，必须得亲自过把瘾。

　　储牧被打断了也不生气，他把手机放在并拢的两掌中央，说了一句“试去吧”。

　　他不担心，宋擎学东西很快，自己对着说明书研究研究也能明白。

　　宋擎长按开机，屏幕上突然亮起品牌logo，“是这样，对吧？”他抬头，眼含期盼地等储牧的认同。

　　“嗯，你聪明。”

　　一听见哥哥正大光明夸自己聪明，宋擎不好意思地笑出了声。

　　储牧看见他的小虎牙，觉得这两颗牙生得真好，笑起来正好能露出两个小尖，显得他有点儿狡黠的可爱。

　　宋擎拿着诺基亚唏嘘感叹个没完没了，一看就是乐疯了，储牧的嘴角不住上扬，这才对。

　　同为星星眼，宋擎的比昨天电视机里犯花痴的小太妹的好看多了。

　　他希望宋擎能永远这样，只对昂贵、稀有、不那么唾手可得的东西犯花痴，不要做一个容易被满足的小孩儿，别人一点示好就能获得他完全的信任。

　　宋擎有时候蠢蠢的，脑子也不太灵光，他倒是不必刻意做出什么改变，但是自己这个当哥的得意识到人心叵测。

　　哥哥必须把弟弟养刁了，打扮好了，让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一眼看到差距，望而却步，知难而退。

　　“全显着你大哥了，我这个二哥被打入冷宫了是不是？”

　　宋擎闻声扭头，在看到王川身边的等人高变形金刚机甲服时叫出了声。

　　“串子哥，这是什么？”宋擎踩着拖鞋跑过去，因为太着急绕过茶几的时候被桌角绊到踉跄了一下。

　　“腿上的伤还没好跑什么？”储牧皱着眉头把茶几往外挪了一点儿。

　　那声过于俏皮的“串子哥”好像一杯伪装成凉白开的柠檬水，冷不丁弄得他嘴里一酸，怪难受的。

　　储牧用舌尖顶了顶后槽牙，伸手捞过沙发上被宋擎真正打入冷宫的诺基亚，上面他的温度还没褪尽。

　　他把自己和王川的号码存了进去，编辑完称呼点了保存。

　　“哥，你看我酷不酷！”身后的宋擎套在宽大的机甲外壳里，步履艰难地移动着，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张笑嘻嘻的小脸，看起来不太聪明。

　　“还成，你小心着点儿，”储牧藏在沙发底下的手偷偷点开照相机，“宋擎！”

　　宋擎下意识抬头，“啊？”

　　骤亮的闪光灯刺得宋擎一闭眼，“哥！你偷拍我！”

　　“好看着呢，有你串子哥衬托你怕什么。”

　　应付着，储牧点开图片，白色背景里只有一张照片，虽然很小，但他一眼就看到里面宋擎明亮带笑的眸子。

　　储牧指腹轻触，把唯一放大。

　　还好他回来的时候把窗帘拉开了，柔和的光线给宋擎渡了一层金光，机甲的金属光泽和宋擎滑稽的动作在处理器抽象的格式变化里不再矛盾冲突，整个画面有点儿模糊的年代感，好像是很久之前突发奇想的留念，好像他们已经生活了很多年。

　　照片不像照片，倒像一场梦，那种梦醒后才觉遗憾的美梦。

　　他有点儿后悔没用自己的手机拍，趁宋擎还在蜗速移动，他把照片发给了“联系人储牧”，又打开自己的手机把照片保存。

　　“没绿叶的鲜花能好看吗？”王川让宋擎抓住他的手臂，扶着他实践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让我看看拍得怎么样。”

　　“好看！”

　　“但是我的嘴巴有点儿奇怪，就是这儿。”

　　“哎呦弟弟，你看看哥哥我，撅屁股翘腚好像要下蛋似的，给你衬得比明星都好看，而且就你大哥那拍照技术，能把你拍成这样实在是千年等一回，一会儿我给你看看他之前给我拍的照片，能把西游记里的妖怪演个遍了——”

　　“你那是天赋选手懂么，可惜了生得晚，要是早生二十年，西游记剧组没经费都能拍，你早就靠浑然天成的外在条件火遍大江南北了。”

　　“少贫！人总师都说甭管黑猫白猫，能抓得住耗子就是好猫，你是长得好“，可不照样是个桃花绝缘体么！”

　　“哥，桃花绝缘体是什么，是病吗？”

　　“哈哈哈，好弟弟，不愧是个要上学的，脑袋就是聪明，这叫什么来着……一语中的！你说得对，你哥就是有病，都病入膏肓了哈哈哈。”

　　“那你怎么不去医院治——”

　　“少听他瞎贫，我没病治什么治！应该排个专家号治治他的碎嘴子，跟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似的。”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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