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十七章
日子在公寓顶层这套安静而奢华的空间里,以一种既缓慢又迅速的速度流淌着。
杨晚舟逐渐熟悉了这个新环境,也习惯了与蒋觉民之间那种微妙而不断变化的关系模式。
他确实给了她相当大的自由。
研究院的工作,医院的偶尔值班,他都未加干涉,只让阿永或指定的司机负责接送,确保她的安全。
公寓里永远有热饭热菜,有熨烫整齐的衣物,有她需要的书籍资料,女佣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过分打扰。
他们像两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独立的星球,运行在各自的轨道上,却又共享着同一片时空。
蒋觉民的伤势恢复得不错,绷带已经拆除,只是右臂活动仍有些不便,需要定期复健。
他依旧忙碌,书房里的灯光常常亮至深夜。电话、访客、文件……构成了他生活的主旋律。
杨晚舟能感觉到,平京的局势似乎并不平静,偶尔他接电话时,语气会带上一种冰冷的肃杀,但面对她时,那些外界的风雨仿佛都被隔绝在了那扇厚重的公寓门外。
他开始习惯她的存在。
有时她深夜从书房门口经过,会看到他靠在椅背上,指间夹着未点燃的雪茄,目光落在虚空处,不知在思索什么。
而当他察觉她的身影时,那深沉的目光会转而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仿佛她的出现,能驱散他眉宇间凝聚的沉重。
她给他的那份关于医疗资源的意见报告,他仔细看过了,没有多做评论,但几天后,她无意中从阿永与他的对话片段里听到,商会慈善基金的捐助方向,确实做了相应的调整。
他们之间的对话依然不多,但不再仅限于必要的交流。
有时在早餐桌上,他会问及她研究课题的进展;有时在晚餐后,他会就某篇报纸上的时事评论,简短地发表自己的看法,那视角往往刁钻而冷酷,却又一针见血,让她看到平京繁华表象下的暗流汹涌。
她发现,他并非对风花雪月一无所知。
书房里那些文学书籍并非摆设,有一次,她甚至看到他在一本宋词上做了简短的批注,字迹苍劲,见解独到。
这天晚上,杨晚舟在“她的”房间里整理病例资料,遇到一个关于神经损伤术后康复的难题,国内资料匮乏,她之前尝试在蒋觉民给的那个德文数据库里查找,也收获有限,正对着满纸德文专业术语蹙眉。
蒋觉民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
“遇到麻烦了?”他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杨晚舟吓了一跳,回过头,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他刚沐浴过,穿着深色睡袍,头发微湿,身上带着清爽的皂角气息,少了几分白日的冷峻。
“嗯,”她指着手里的资料,“一个康复方案的细节,找不到足够支持的文献。”
他俯身,就着她的手看向那些复杂的德文术语和图表。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微麻。
他看得很快,眉头微蹙。
“这个理论体系在德派里也算前沿,应用案例不多。”他直起身,走到书桌旁,拿起内部电话,“阿永,联系一下苏黎世大学医学院的费舍尔教授,把他去年发表在《神经外科评论》上那篇关于外周神经再生刺激的论文,以及相关的临床数据,尽快弄一份过来。”
他放下电话,看向有些愕然的杨晚舟:“费舍尔是这方面的权威,他的最新研究或许对你有帮助。”
他竟然……连欧洲医学界某个细分领域的权威都如此清楚?还能如此迅速地调动资源?
杨晚舟怔怔地看着他,心中震撼莫名。
他就像一座深不见底的冰山,她每以为自己窥见了一角,旋即发现水下还有更庞大的、未知的部分。
“怎么了?”见她发呆,他问道。
“……没什么,”她摇摇头,压下心中的波澜,“只是没想到,你对这些也如此了解。”
蒋觉民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夜色,背影挺拔。“想要掌控局面,就需要了解足够多的信息。医学,经济,政治……本质并无不同,都是力量的不同表现形式。”他的声音平静无波,“而信息,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他的话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属于掌控者的冷酷逻辑,却又无可辩驳地真实。
杨晚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与这个男人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身份地位的鸿沟,更是认知维度与思维方式的天壤之别。
然而,他愿意将这种“力量”分享给她,用于支持她的专业追求。
几天后,阿永果然送来了一份厚厚的、带着苏黎世邮戳的文件袋,里面正是费舍尔教授的最新论文和未公开的临床数据,甚至还有几张手写的注释便签。
这份资料,对她而言,堪称雪中送炭。
当她带着解决难题后的轻松与感激,想在晚餐时向他道谢时,他却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解决了就好。”
仿佛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杨晚舟知道,那绝非小事。
这需要庞大而精准的情报网络,需要能够直达欧洲顶尖学府的人脉,更需要他愿意为她动用这些资源的心意。
夜晚,她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窗外的月光如水银泻地,流淌在昂贵的地毯上。
她想起他站在窗边的背影,想起他轻描淡写调动资源的样子,想起他偶尔落在她身上那深沉难辨的目光……
那个最初用胁迫手段将她拉入他世界的男人,正以一种她无法预料、也无法抗拒的方式,一点点地侵蚀着她的心防。
她对他,似乎再也无法维持最初那纯粹的恨意与抗拒了。
一种陌生的、带着暖意与不安的种子,在她心底悄然埋下,静待破土而出的时机。
而隔壁房间,蒋觉民站在窗前,指间猩红的雪茄光点在黑暗中明灭。
他同样毫无睡意。
女孩那双带着感激与复杂探究的眼睛,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习惯于掌控,习惯于交易,习惯于用力量和利益衡量一切。
可对她,那些惯常的手段似乎正在失效。
他想要她,不仅仅是人在身边,似乎……更贪心地,想要那颗曾经充满抗拒、如今却开始松动的心。
这陌生的渴望,让他感到一丝危险的失控,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沉溺的诱惑。
夜色深沉,两间相邻的卧室里,两颗心在无声的暗涌中,各自经历着不为人知的波澜。
苏黎世来的那份资料像一把钥匙,为杨晚舟的研究打开了新的思路。
她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进行消化、验证,整个人都沉浸在学术的探索中,连带着对公寓这个新环境也更快地适应下来。
她与蒋觉民之间,那种生涩的磨合似乎也进入了一个相对平缓的阶段。
他依旧忙碌,但晚餐时间大多会留出来。
餐桌上,他们开始有了更多简短的交流,不再局限于她的研究或他的公务。
有时他会问起她父亲杨鸿铭在京师大学堂的近况,或是随口点评杨延青学堂里某位先生的教学方式。
显然,他对杨家的动态了如指掌。
他的话语依旧简洁,带着他固有的审慎与距离感,但杨晚舟能感觉到,他在尝试以一种他并不熟练的方式,融入她的生活圈,哪怕只是边缘性的。
她也会在他偶尔流露出对某处旧伤不适时,以医生的专业角度给出建议,或是将他书房里那几本她感兴趣的书借来翻阅,并在还回去时,夹上一张写着简短心得的便签。
他从未对她的便签做出直接回应,但她发现,那些书会被他重新放回书架,而那张便签,往往不知所踪。
这种无声的、细水长流般的互动,像春日里融化的雪水,悄无声息地浸润着两人之间那片曾经干涸坚硬的土地。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从未缺少过暗流。
这天下午,杨晚舟提前从研究院回来,想整理一下近期积累的病例数据。刚走进公寓,就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同。女佣接过她的大衣时,眼神有些闪烁,低声说:“先生在小客厅,有客。”
有客?能让女佣如此紧张的,定然不是商会寻常的理事。杨晚舟脚步顿了顿,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放轻脚步,走向小客厅的方向。
小客厅的门没有关严,留着一道缝隙。里面传来一个略显阴柔、却又带着几分刻意拔高音调的声音,让杨晚舟瞬间绷紧了神经——是顾忠霖!
“……蒋会长,兄弟我也是为了您好!那批货卡在码头,上上下下都需要打点,这规矩您懂的!现在风声紧,万成将军那边也盯着,我这差事难办啊……”
蒋觉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规矩我自然懂。该给商会的那份,一分不会少。至于顾队长额外的‘辛苦费’……是不是胃口太大了些?”
“嘿嘿,”顾忠霖干笑两声,“会长您这话说的,兄弟们刀口舔血,不也是为了确保商会的货路畅通嘛!再说了,如今您身边多了位如花似玉的杨小姐,这开销……想必也不小吧?”
这话语里的轻佻与暗示,让门外的杨晚舟瞬间攥紧了拳头,脸颊因愤怒而微微发烫。
“顾队长,”蒋觉民的声音骤然冷了下去,如同结了冰碴,“我的私事,不劳你费心。货,三天内必须出港。至于你的‘辛苦费’……”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冰冷的压迫,“按老规矩。多一分没有。如果你觉得难办,我可以换个人来办。”
小客厅内陷入一片死寂。杨晚舟几乎能想象出顾忠霖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模样。
良久,顾忠霖才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蒋会长既然这么说,那……兄弟我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是必须。”蒋觉民的声音不容置疑。
脚步声响起,似乎是顾忠霖准备离开。杨晚舟立刻后退几步,闪身躲进了旁边的书房,虚掩上门。
她听到顾忠霖悻悻的脚步声远去,以及公寓大门关上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才轻轻推开书房门,走了出去。
蒋觉民依旧坐在小客厅的沙发上,背对着门口,手指间夹着一支刚点燃的雪茄,青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杨晚舟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尚未散去的、冰冷的戾气。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头。看到她,他眼中那抹凌厉迅速隐去,但眉宇间仍带着一丝未能完全抚平的褶皱。
“回来了。”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只是比平时略显低沉。
“嗯。”杨晚舟在他对面的沙发坐下,看着他,“顾忠霖他……”
“跳梁小丑而已,不用理会。”他打断她,语气淡漠,仿佛在说一只无关紧要的苍蝇。
但他指间雪茄燃烧的速度,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杨晚舟看着他冷硬的侧脸,想起顾忠霖那些意有所指的话,心中五味杂陈。
她知道,自己如今的存在,在某些人眼中,已经成了可以用来攻击或试探蒋觉民的一个筹码。
这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也让她更清晰地认识到,置身于他这样的位置,平静的生活是何等奢侈。
“他……会不会对你不利?”她忍不住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担忧。
蒋觉民闻言,转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那里面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闪过。
他吸了一口雪茄,缓缓吐出烟雾。
“他还不敢。”他的回答简短而笃定,“至少,明面上不敢。”
但暗地里呢?杨晚舟没有问出口。答案彼此心照不宣。
“以后他若再来,你可以不必见他。”蒋觉民忽然说道,目光依旧看着她,“或者,让阿永直接挡回去。”
这是在保护她,避免她与顾忠霖那种人直接接触,也避免她听到那些不堪的言论。
杨晚舟心中微动,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雪茄的烟雾在空气中缓缓盘旋,带着一股苦涩而冷冽的气息。
“晚舟。”他忽然叫她的名字。
她抬起头。
他看着她,目光深沉难辨:“在我身边,注定不会一直太平。”
点到为止。
这不是一个关于感情的问题,而是一个关于现实、关于风险、关于她能否承受与他捆绑所带来的风雨的提问。
杨晚舟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
经历了弟弟被抓、街头遇袭、还有方才顾忠霖的挑衅,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懂得在医学世界里寻求安宁的女孩了。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强大却也身处漩涡中心的男人,缓缓地、清晰地回答:“从我点头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准备好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坚定。
蒋觉民凝视着她,良久,那紧绷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手中的雪茄摁灭在烟灰缸里,然后站起身。
“晚上想吃什么?让厨房准备。”
话题转得突兀,却让方才那凝重的气氛瞬间消散。
杨晚舟看着他走向电话的背影,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也悄然松弛。
前路或许依旧坎坷,但至少此刻,他们是并肩站在一起的。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平京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繁星,点缀着这个充满欲望与危机的城市。
而在顶层的公寓里,一场小小的风波刚刚平息,两颗心却在无声的交流中,靠得更近了一些。
顾忠霖的来访像一阵阴风,短暂地搅动了公寓里平静的空气,却也像一块试金石,让某些潜藏的东西浮出了水面。
杨晚舟那句“已经准备好了”,如同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蒋觉民向来波澜不惊的眼底,漾开了一圈极细微的涟漪。
他并未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身去安排晚餐时,那背影似乎比平日少了几分冷硬。
晚餐时,他罕见地没有立刻回书房处理公务,而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随手拿起一份杨晚舟放在那里的医学期刊翻看,虽然那紧蹙的眉头显示出他对那些专业术语并无多大兴趣。
杨晚舟坐在另一侧,整理着苏黎世来的资料,偶尔抬眼,能看到他低垂的睫毛在灯下投下的阴影,以及那偶尔因不适而微微调整坐姿时,牵动伤口带来的、几不可察的吸气声。
他从不喊疼,但她知道,那伤并未完全痊愈。
一种莫名的冲动促使她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走到他面前。
“伤口又疼了?”她轻声问。
蒋觉民从期刊上抬起眼,目光落在她带着担忧的脸上,顿了顿,“有点。”
“我看看。”她在他身旁坐下,动作自然地伸手,想去查看他肩胛处的伤口。
指尖触碰到他睡袍柔软的布料时,他没有拒绝,甚至微微侧过身,方便她的动作。
她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睡袍的系带,褪下左边衣袖,露出已经拆线但仍有些红肿的伤处。
她的指尖带着医者的专业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柔,轻轻按压着周围的皮肤,检查是否有炎症或积液。
她的手指微凉,触碰到他温热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蒋觉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墨香与一丝清甜的气息,与他自己身上常年不散的雪茄和冷冽截然不同。
“恢复得还可以,但肌肉还有些粘连,需要坚持做复健拉伸,不然会影响以后的活动。”她检查完毕,替他拉好衣服,专业地给出建议,声音平静,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旖旎并不存在。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目光却依旧胶着在她近在咫尺的脸上,那眼神深邃,带着一种探究,又像是贪恋。
杨晚舟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垂下眼睫,准备起身。
手腕却被他未受伤的左手轻轻握住。
他的掌心依旧带着灼人的温度。
她抬起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冷厉与算计,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几乎要将人吸进去的黑暗。
“晚舟。”他叫她的名字,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沙哑,像陈年的酒,带着醉人的力道。
“……嗯?”她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她手腕内侧细腻的皮肤,那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与占有欲。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那支钢笔,还在用吗?”
杨晚舟的心猛地一跳。
“……在。”她低声回答,感觉脸颊有些发烫。那支刻着“W”的笔,如今已成了她日常书写工具之一,只是每次使用,心底总会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
蒋觉民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闪烁的眼神,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好用就行。”他松开了她的手,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暧昧与试探从未发生。
他站起身,“我去书房。”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客厅,留下杨晚舟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灼热,心中一片混乱。
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自己刚才被他握过的手腕上。
那里的皮肤,似乎还留着一丝异样的感觉。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