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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河村与画皮术(十七)
一个曾与你仅有几面之缘的眼盲之人,在许多年未见后却凭空认出你的可能性有多大?
赵侑泽的话让安澜于刹那间就清醒了,甚至于警觉,整个人弓紧弦绷,试图侧过头看向挟制自己的人,剑刃随着动作扩大的伤口,血腥味儿瞬间盈满两人的鼻腔。
安澜另一只手扯破自己的香囊。院子依旧安静,偶有春风拂过,吹开了垂在里间门上的纱衾,碧海的颜色,如波纹荡漾。
“见过世子爷。”
赵侑泽微微蹙眉,不知哪里飘来一阵甜香,只觉眼饧骨软,便狠狠一咬舌尖,强迫自己清醒:“你为何总爱叫我世子?我曾说过我的名字,赵侑泽,胸怀宽广,沛雨甘霖,还是你母亲起的。”
安澜含笑连说:“是澜儿的错,世子爷勿怪。”
奇怪,这语调不像是安澜,难不成是他认错了?赵侑泽心中正觉疑惑,只觉周围温度高了三分,还带着股潮湿气,他看不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只听得女子缥缈歌声、闻得到百花香气。
忽有一瓮美酒被端至近前,带着阵阵馨香,赵侑泽只觉怀中一空,正要伸手去找,就被一肤若凝脂的娇嫩小手握住了,他下意识甩开对方,心下狂跳,略一思忖便知自己入幻境了。
没想到安澜继承了南巫圣女的‘镜花水月’之术,轻而易举便造出小天地引他入梦。
可惜,他生有阴眼,幻境对他无用。
……
安澜挣脱赵侑泽的桎梏,顺手拿走小几上的白棉布捂住脖颈上的伤口,心中暗骂赵侑泽心黑手狠,琢磨着怎么撺掇江辰给他找点麻烦,谁知刚出了屋门就被数十柄飞剑齐齐拦下。
看着眼前冷冽寒光,安澜强笑:“世子爷这是做什么?”
赵侑泽两步跨出了门,盯着安澜上下打量。他明明是盲的,眼睛也蒙着,可安澜却能感受到他宛如鹰隼瞅准猎物般的‘视线’,锐利、危险、深不可测,却又出奇的平静。
五年,安澜曾想过与他再见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却从未设想过如此剑拔弩张。
安澜抬头看他,方才室内昏暗,许多事物都看不仔细,如今到了这室外,借着檐下的薄纱圆灯,她才能仔细打量赵侑泽。这一打量,便发觉他蒙眼的绸布颜色不对,像是渗了血。
“你眼睛受伤了?”
“与你无关。”赵侑泽神情冷淡,“未问主人意见,擅闯他人所居院落实非君子所为。”
安澜勾了勾唇:“我是女子,并非君子。”
赵侑泽一蹙眉:“强词夺理!前两日在万民祠的不就是你,你今日来翻我箱子是来找那画皮妖的吧?”
既然要打开天窗说亮话,安澜自然不再隐瞒:“是又怎样?我可不是千日防贼的性子,她伤了我的人,还想杀我,自然要瞅准机会永除后患。”
说罢,她美目一转,开始翻旧账:“先前在万民祠将她救走的是你吧?在牟县客舍将她救走的也是你吧?堂堂皇亲国戚,官家的亲子侄,竟与邪佞妖物为伍,若是官家知晓,只怕恭亲王府上下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赵侑泽道:“我没有与邪佞为伍。”
放屁!安澜在心中冷笑,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哦不,他本就是个瞎的!
赵侑泽感受不到安澜的情绪,但对方不说话,他也能估摸出什么,此刻当归还受着伤,他虽急于去寻药,却也不能这般放任安澜离开。
一旁被剑尖抵着不敢动弹的安澜正思索着如何逃生,眼角余光便瞥到赵侑泽解开了腰间勒帛,登时惊叫:“你做什么?”
赵侑泽两步上前攥住安澜的左右手,用勒帛将她的手捆缚住:“这条勒帛是用肥遗的足筋混合迷榖丝织造的,韧性极强,也只听主人的话。”
安澜一怔,尝试挣扎了一下,发觉这勒帛越收越紧,赶忙停了下来。
这还没完,赵侑泽又解开自己的发带,把安澜的脚也捆住了。安澜的脚腕纤细又敏感,发带刚碰上时,她下意识闪躲又被剑尖刺破皮肤的疼痛逼得不敢动弹。
待做完这些,安澜沉默了一瞬,问:“你到底想干嘛?”
赵侑泽抬起手,并拢的食指与中指指尖泛起碧蓝的光,只见他手指轻摇一圈,数十柄飞剑便合成一柄,飞入赵侑泽别在腰上的剑鞘。
安澜目光落在剑鞘上,这才发现他配了一长一短两柄剑。正要仔细去瞧,就感觉肩膀被人环住,她正要抬臂去打,赵侑泽便俯身一只手抄在她的腿窝处,一个用力将人抱了起来!
“你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安澜惊呼。
赵侑泽将人抱进室内,安置在小塌对面的一张贵妃榻上:“你不打招呼进屋的时候,怎么不说男女授受不亲?”
说完,他回头将依靠小塌而坐的当归扶回小塌躺好,重新掖好被角。
夜幕低垂,繁星点点。
赵侑泽用火折子点燃了里间的油灯,罩上纱罩,解开绸布后露出刺痛的双眼:善河村很奇怪,早先与他们说话的妇人的炁很明澄,没有杂色,可袭击他们的两个人,包括后来涌上来的那群人,炁却很驳杂,有不少炁中带着赤色,而非兵将才有的黑煞之炁,明显染过人命,身中恶果。镇国公用人竟这般不挑吗?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本是遵从父亲的吩咐来寻善河村,中途被徐阿潇拉着去帮她寻人,谁知自己这头儿人刚找到,那头徐阿潇却去招惹江辰,还惹出一连串的祸事,招惹来了安澜,当归也在善河村被那群人给伤了……
安澜坐在贵妃榻上动也不动,只偶尔勾着食指在勒帛上描绘着什么,衣料摩擦间,发出簌簌的声响。
这响动将赵侑泽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他从腰间荷包中抽出一条新的绸带蒙上自己的双眼,行至安澜身侧:“你不是和宜慧禅师云游去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万民祠?”
安澜高抬贵眼瞅了他一下:“你呢?你在那儿做什么呢?”
……
五年前的春日宴,是赵侑泽第一次送女孩子花,当时皇后娘娘让他攀折桃花送美人,他便知晓皇后娘娘的意思,可惜他对薛文蔚无意,那是一个连魂炁都几近枯萎的人,他不喜欢。
强扭的瓜不甜,更何况赵侑泽连自己的家事都理不清、道不明,又怎么能去祸害别的姑娘。
可当他拿着桃花踏进馨香袭人的宴席当中,才恍然觉察自己或许并不是那么的‘道心坚定’。
廊下的众丫头们正掷骰子赶围棋作戏,一团团模糊的炁宛如草丛中的萤火;院子里有闺女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玩投壶,魂炁跳脱,却是灰白一片,见他过来各个羞得面红耳赤、低首无言;正堂里几个国公府的姑娘正在猜枚行令,百般作乐,坐于首位的皇后正与母亲说话,见他来了赶忙招手让他上前。
可他没动,他‘看见’这片灰白的光团海洋里,有一团赤红的火焰格外醒目,它蜗居在角落里,却散发着全场最耀眼夺目的光彩。
如汪洋般壮阔的火焰,他从未见过。
身体比头脑反应更快,在他还未意识到的时候,便朝着那团火走了过去。
手中的花枝递出,热络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这里,有好奇、有善意、亦有恶毒。
幸而赵侑泽反应过来,说了一句话找补,虽收效甚微,但多少也算是给彼此一个台阶下。
只是没想到,从那之后他便再也没见过那团炽热的火。
他曾小心翼翼地试探过母亲,但母亲什么都没解释,只是抱着青瓷鱼盆,满含爱意地望着里面的锦鲤,缓声告诉他:有些事强求不得。
他不明白自己强求什么了,他对那姑娘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但他也不希望因为自己偶然一次的遵从本心,害了一个无辜的人。
如今再见安澜,赵侑泽心中百转千回,但自己如今的处境堪称如履薄冰,他只能摒弃杂念,专心做好当下的事。
他不动声色说道:“安姑娘,你我无冤无仇,并不想伤害你,但如今你既知晓了画皮妖的事,贸然放你走,于我于恭亲王府并不是什么好事。况且,如今我有要事要办,无法在此与你磨耗时间,就先委屈你一晚,帮我看顾一下当归,也让我省省心,待我回来也自会与你解释清楚。”
安澜想要站起来,却发现手腕上的勒帛不知何时冒出了些许线头,这些线头如同蜘蛛丝一样与贵妃榻上的席子连在一起,直接将她束缚在了贵妃榻上。
这时她才猛然间想起一件重要事:迷榖与草木通情,善识路。这东西若是没主人控制它,自是见到花草树木就走不动路,不管活的死的非要上前亲昵一番,被它挨着的草木也会听它指示,步调一致。
即便是做成床的死物。
失策。
怪不得赵侑泽非要将她抱至屋内,若是将她留在外面,只怕跳至院门时,尚未来得及呼救,就被竹子们捆成蚕蛹吊在半空中了。
要是江辰在就好了。
安澜不由有些气闷:“我不过就是一个被放逐出去的平头百姓,一无财帛傍身,二无世家倚靠,自是明哲保身要紧,先前口出狂言是我的错,我保证,只要你放了我,我就当做什么都没看到,不会对外乱讲。”
“你拿什么保证?”
“字据、契约、亦或是生死结都可。”
赵侑泽冷笑:“我父亲母亲成亲时也立过生死结,可父王还不是想变心就变心,想纳妾便纳妾,可见生死结也无甚用处。”
安澜面露诧异,这不应该啊,生死结勾连天道,凡是违背誓言者无一不身死道消,因而又被人戏称为‘身死劫’,怎得会在恭亲王身上就无用了?
不过先想这些也无用,还是先脱身最好,安澜将问题抛回给赵侑泽:“那你想怎样?”
“留在这里一晚,待我回来,咱们再好好聊聊。”
“凭什么?你这样捆着我,我也睡不着啊?更何况屋里还有个外男。”
“他对你做不了什么,也不会对你做什么,倒是你比他更危险。”
安澜语带讽刺:“怎么?我还能强迫他不成?你若真不放心,就带我同去好了,方才你也见了,我是有自保本事的。”
“不行。”赵侑泽果断拒绝,那地方藏着太多秘密,他不能让安澜冒险。
这也不行,那也不可,安澜被气笑了,她是万万没想到,在外装得一副金玉郎君的恭亲王世子,背地里竟是个蛮不讲理的浑人!
“赵侑泽,你可别后悔。”
“你若受了伤,丢了命,我才会后悔。”
这话语义缠绵,尽管赵侑泽语气清正、一脸严肃,可还是令安澜怔愣了片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赵侑泽见她沉默,‘看’了她一眼,先前那涌动着恨不得烧了自己的熊熊烈火,突然平静了不少,泛出点点橘色,像是夏日里的向日葵会散发出的色彩。
他看不见安澜的模样,但曾听母亲说过,她长得很漂亮,不是那种妖艳的美,更像芍药比之牡丹。
不想再与安澜多做纠缠,赵侑泽转身将箱子打开,踢了一脚箱壁:“你老实在这儿呆着,若是再乱跑,便是父王保你,我也一定会把你杀了。”
画皮妖甜腻地哼唧一声,整个人像块软绵的豆腐一样严丝合缝的塞在箱子里,头上是腿头下是肩膀,脸以诡异的角度正面对着赵侑泽,一双裂开的眼睛里透着浓厚的有恃无恐。
“放心,只要这小姑娘不乱跑,别挑衅我,我便不会伤她性命,只是她这一身皮肉实在好香,我已经两天没尽过食了,实在是饿得忍不住……”
话还没说完,薛文蔚便觉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便是砰的一声,整个人砸落在地上,木箱子也被狠狠甩在她的身上,疼得她忍不住哀叫一声——赵侑泽竟徒手掀翻了木箱。
安澜下意识缩了缩腿,一旁的赵侑泽抄起外间条案上一盏未点亮的蜡烛灯,将白色的蜡烛直接拔掉,在安澜还没反应过来时,狠狠刺进了薛文蔚的肚脐,疼得薛文蔚一口气险些没上来,一把攥住铜灯连连求饶:“我错了我错了,我不会对她怎么样的,你别杀我,别杀我!求求你了!”
也不知这铜刺扎入肚脐是有什么门道,薛文蔚的声音变了,不再是她原本的细软音调,而是有好些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有的又尖又细,有的又粗又砺,有年幼的也有年老的,有男有女。
赵侑泽手上力道一松,将灯盏拔了出来,放在了安澜身侧:“将铜刺扎入此妖物的神阙,半个时辰左右便会变得如同石块一般。”
安澜瞥了一眼染血的灯盏,尖锐的针头上染满了血。
她只在母亲留下的《妖物志》上见过画皮妖,此妖每穿一层人皮便犹如得了一条命,每每遇到难缠的对手便会蜕皮逃命。蜕下的皮在一个时辰内还能再穿回去,所以折妖人遇上画皮妖,都会在对方蜕皮后,立刻烧毁皮囊,不让它再有穿回去的可能。
而赵侑泽这种方法,安澜是第一次听说。他没有动用灵力,只是一枚嵌在灯盏上的铜针,便能轻而易举的伤到画皮妖,甚至逼其求饶。
难道这是画皮妖的弱点?
正思索着,赵侑泽已经关门出去了。
画皮妖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将箱子扶正,手忙脚乱地把自己重新塞回去,慌忙间没注意自己的袖口和裤腿被箱子角挂开,露出灰黑的皮肤还有上面密布的鳞片。
不,是蛇皮。看来“杨夫人”这张皮已经被安澜给弄废了,那她为什么不换上“薛文蔚”的皮呢?
过了会儿,画皮妖终于回到了让自己心安的地方,正要盖上盖子,就见安澜直勾勾盯着自己,她翻了个白眼:“看什么看?没见过美人啊?”
安澜歪过头,面露好奇:“你叫什么名字?”
“关你屁事!”
“薛文蔚的皮呢?被你吃了吗?”
“别跟我说话!”
“瑛姑是你披上的第几层人皮?”
“再不闭嘴我就杀了你!”
安澜勾唇笑了笑:“赵侑泽说了,你不能杀我。”
“他没说!”
“可是……”安澜双手抓住身侧的铜制灯盏,“他把能制住你的东西留给了我。”
薛文蔚恨恨地瞪了一眼,砰得一下盖上盖子,再无声息。
春日的夜晚总是伴着花香,安澜扭过头望向身后的窗子,竹影横斜,一只巴掌大的纸人从窗户缝隙中钻了进来,自窗台纵身一跃,顺着风飘飘扬扬落在了她的手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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