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不独欢

作者:棠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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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树虽改观,终始在初生



      想到这里,她心思沉郁,静静跟着裴斐,慢悠悠骑马,一言不发。

      不一会儿,元缄也行到塘边,见两人沉默并行,奇了大怪,忙抽一鞭挤到身边。

      “姐姐这样安静,我跟了片刻,还以为自己耳聋。”

      元静横他一眼,道:“是什么很好的骑师么?只管像你一样聒噪,也不怕惊了马。”

      元缄并没回嘴,一晃眼看见那马夫,感到面熟,却想不起什么。他复又仔细打量,朝马夫问道:“你叫什么?”

      “小人裴斐,见过贵人。”

      元缄看着他团手礼拜,心中古怪,却始终想不起来,挥了挥手作罢。

      一连数日,两人接连往马场,元静尤其刻苦,元缄反不及她,没一会儿便捶背揉腰喊身上酸痛,连玲珑也忍不住嗔他。

      如此相处,元静也和裴斐日益熟悉。看见他便想起他的马术箭术,为他耽误在此,无路可走而感到遗憾。

      这天她似下了大决心,朝裴斐问道:“你认得字么?”

      裴斐摇头。

      元静垂头思量片刻。

      “若是不认字,纵然有机会投军,恐怕将来也难成大事。”

      裴斐朝空胡乱挥两下鞭,没有答话。

      元静大概真心迷上骑马射箭,学堂告假不去,天渊池那头也搁置下。当年皇帝赐给慕舆知的马鞭,天天揣在包袱里,却从来没叫闻雀打开。

      这日清晨,她早起为骆宾华抄完经,眼望字帖揣度良久,命闻雀翻箱倒柜,找到幼时开蒙的字帖,预备带往马场。

      “你应该学认字。”

      元静同裴斐简单讲了自己的念头,他木讷道谢,面上看不出喜乐,一副也可也不可的模样。

      闻雀道:“你还不谢谢贵人。”

      裴斐忙学道:“谢谢贵人。”

      闻雀横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元静想他并非三岁小孩,本就会说会听,先认字,一时不下笔也无妨,横竖不碍着看书。于是按幼年记忆,拿急就章和字帖拆解偏旁部首同他讲。

      裴斐看着耳聋口哑,其实颇能下功夫,暂时看不懂的,也尽在手心反复默写,硬记了去。

      两人骑在马上,一个劈山开道,一个垒石筑路,岂不进益。如此大半月,裴斐已识得许多字,元静也换了一匹高头大马。

      “撂开字帖,读兵书试试?”

      裴斐点点头。

      元静想他识字,不为经史诗词,便只带来《孙子兵法》《三略》。虽还难些,到底通一遍,将来便可自己去读。

      裴斐却没作声也没接。

      闻雀道:“他身在马房,想必多有不便,干脆我每日背来,走时再取。”

      元静点点头,闻雀也没看他,伸手将书塞他手里。

      如今她已能独自骑行许久,裴斐跟在身后,见她无恙,便拿书看。眼见四下无人,元静忽问:“你可知道如何脱籍?”

      裴斐听到这句,不可置信道:“我是罪臣后代,又是皇室奴隶,等于是一辈子的事,贵人怎地还问我脱籍?”

      元静大笑,道:“你又不是我的奴隶,等我彻底会骑马了,你也脱身,反正与我无干。我只问问,看有什么能帮你留意的。”

      裴斐又摇头:“贵人已帮我许多。”

      “我听闻,朝中如有大赦,你也许能走?”

      裴斐点点头。

      “后头姝华郡主结婚,可能还够不上。最近又没有皇嗣出生。恐怕你要等等了。”

      裴斐见她说得一本正经,反笑道:“我在这马场挺好的,出去反不知能做什么。”

      元静想了一会儿:“这我也帮你留意,你可听过一句话,清河神虎啸,广陵云龙吟。这两家子弟,我都是认得的。等你脱籍,也许能求他们,让你进军中。”

      裴斐心中只觉惊诧:“贵人勿怪,小人既无贡献,亦无好处,为何频频相帮?”

      元静反不可置信:“知道是举手之劳的事,为何不帮呢?”

      裴斐便又团手拜谢,低下头并不答言。

      这日骑完马,回宫路上,元静又直打量闻雀,看得她反而不好意思,道:“姑娘瞧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元静摇摇头,试探道:“闻雀,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么?”

      入秋之际,天空变成巨大的调色盘,先是空旷湛蓝得汪人眼睛,到落日时,粉紫的云和橘色的日头相互纠缠,拉长马车和人的影子,黑黢黢的影子落在土路上,像个流动的深黑大坑。

      闻雀呆瞧她好一会儿,静静地摇摇头。

      元静掀开窗帘,瞧见日头西斜,淡淡道:“姝华姐姐的婚事近了,迟早我也会离开这里,到那时,又不知如何……”

      闻雀瞧她瞳孔变成琥珀色,里头好像有金光跳跃。

      “瞧见双阙了么?”

      她点点头。

      “快到家了。”

      元静放下帘子,道:“真心问你,将来若都走了,你再打算做什么呢?”

      闻雀笑道:“这还不简单,姑娘去哪,我便跟去哪。”

      元静瞧见闻雀眼神似有闪躲,更犹疑了,笑道:“你只当我考验你呢,这么吞吞吐吐。”

      闻雀抿嘴,良久方道:“咱们房里不像别处,这般和睦,都是真心相待,我是真觉得好,不舍得走。”

      元静抬了抬眉毛,道:“你仿佛话中有话。”

      闻雀忙道:“我哪有,再说姑娘又不是那种会下套的人!”

      元静笑道:“等离了这里,将来外面自由自在,叫人忍不住打算起来。你也别不好意思,我俩之间不过瞎议论。”

      闻雀道:“姑娘预备去哪?”

      她想自己还从没去过北方,也不知秋天的并州,傍晚天空是什么模样。

      “去哪都行。你也是,将来我找个法子叫你脱身,伺候人的事,也别干了。到时嫁人生子,自己在外安家过日子,这不好么?”

      闻雀听说将来二字,忽有些鼻酸,她小时也忍不住嫌恶过织金,搅得她们这些人都不能安生,但又不得不羡慕她,一直很有主意,无论做什么,心意从不凝滞。

      她想了片刻,终究还是摇头。

      “姑娘知道长乐宫的丫头,说出去比小户人家女儿还金贵呢。我外头没有父母家人,又是个女孩儿,和那马夫到底不同。一向嘴笨手拙惯了,宫殿之外的伎俩一窍不通,就算婚配,将来凡事自己操持,只怕未必尽人意。想来想去,到底也没有要去的地方,只想留在姑娘身边。”

      元静听完,对她有刮目相看之意。在哪里不是修行,遂点了点头。

      “别等做了老姑娘又来怨我!”

      闻雀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姑娘就会取笑!”又转过去撩起窗帘,朝后远望一眼。

      不多会儿,车驾到长乐宫,忽听到西厢一阵人声吵闹并东西翻滚掷地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

      元静就要去看,闻雀眼睛一亮,一把拉住她。

      “做什么?”

      “姑娘别管。”

      元静听完更加狐疑,听得一声女儿厉声尖叫,她忙甩开闻雀,几大步朝西厢飞奔而去。

      只见织金站在门口,玲珑被两个婆子拖着往外,头发衣服凌乱不堪,一只手死死拽着门,双脚在地上不住乱蹬。

      “这是做什么?”

      元缄还在学堂,玲珑今天不当值,并没跟着。

      织金边示意她们快些动作,边往元静身边来,朝闻雀道:“带姑娘回房。”

      元静不肯挪脚,道:“怎么还不让人问了?”

      织金只得道:“太后让发送玲珑回家,姑娘才骑马回来,回房换身衣裳吧。”

      元静还要看,被闻雀扯了扯衣袖。那头常嬷嬷忽然感叹:“你还不依不饶的,这狐媚功夫,再留在小主人身边,也是祸害!”

      元静一愣,回头看了一眼。

      织金皱眉呵斥道:“嘴巴放干净点!”

      嬷嬷忙闭嘴。

      元静掉转头又走近,正欲说话,大腿忽被挣脱的玲珑一把抱住,哀求道:“姑娘救救我!”

      ——可祖母的意思从来无可辩驳。

      跪在地上的女孩,比他们姐弟大五岁,等于从小一起长大,现在衣衫不整,满脸鼻涕眼泪,娇嫩的皮肤上触目惊心几道血痕。

      元静心里不安,伸手预备拉她,可常嬷嬷一把牢牢攥住玲珑手腕,她们没能拉上。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和绮罗碎嘴,虞夫人从萧后手里救下自己的宫人。要是在常宁宫倒好了。

      “自己造的孽,现在求人还有什么用,赶紧走吧!”

      元静心中咚咚打鼓,鼓起勇气望向织金。

      “织金姐姐,我们也算一同长大,玲珑为人,大家都晓得的,想是中间有什么误会?要不再问问祖母?”

      婆子们并未停下手,架住年轻的侍女,往宫外拖拽。

      “望见姑娘就知道求姑娘,当初胡来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这天!别耽误功夫了,走吧!”

      玲珑撕心裂肺叫嚷,元静焦心地看着,却不知该如何转圜。

      织金望房里回望,怒道:“还有什么可拣的,左不过都是这宫里的东西!”众人闻言疾步跑出来,零碎的手帕,不成套的耳环掉落在地。

      她转身又朝元静道:“姑娘年纪小,有些事还是不知道得好。”

      元静握紧拳,胸口腾地起火:“要不要知道,究竟谁说了算?这些嬷嬷们,说是下人,从来只有叫姑娘们听话的份,倘若是误会,白耽误一个好人,还叫其他人凉心——”

      闻雀听完,忙上前拉住元静,道:“姑娘别怄气,织金姐姐自然心里有数。”

      她心中一惊,想起才说自己房里和睦,——闻雀早知道了么?

      听到外头套马的声音,织金理了理衣衫,朝她道:“姑娘——,小公子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人之常情,过了太后那里,自然不会怪罪。”

      “可玲珑她——,偏偏瞒骗愚弄嬷嬷,自己与公子的事在前,又撺掇几个小丫头为此争风吃醋,甚至大打出手。长乐宫从未有过这样的事,照姑娘说,该不该发送出去?”

      “那明明是弟弟——。”事关元缄,元静即时闭上嘴,祖母向来恨不守规矩的人。

      “当然不止她,余下两个今儿一大早就送走了。”

      元静没作声,听见外头马车压过石板路,没过一会儿已经行远。织金手上也被抓了一道鲜红口子,转身回房去清理。

      元静站住没动,静静望着屋里忙活。除了发配玲珑,她们又将元缄的寝具挪出,搬至后头配殿,叫他以后单独住。她心中翻腾不定,生怕弟弟遭太后斥责,被迁出长乐宫,又想起李姝华提醒自己,不由得真正上心起来。

      配殿里,嬷嬷们收捡衣饰书本,叠被铺床的侍女面生得很。元静在窗外站住,忽听见几人闲聊。

      “想不到如今哥儿大了,竟是这么个风流性子。不过——”

      “少说两句吧。”是小时照顾他们的孙嬷嬷的声音。

      “诶,你小时候看顾得紧,可见识过什么没有?哥儿是这么个样子,想那姐儿——,都说刘乐官极宠她,可有什么缘故?”

      孙嬷嬷无奈叹道:“我哪里知道这些,陛下和太后都没说什么,轮得到咱们?”

      不怀好意的笑声飘飘摇摇,像蚊蝇从窗户里腾起。

      妇人接着道:“毕竟是姐弟,有什么不好猜度的,一个娘胎里,还有两样不成?”

      元静从未听过这般恶毒言语,太阳穴忽然刺痛起来。

      “难怪太后瞧不起他们生母,原应该的!”

      她捏紧双手,想起刘慕卿和玲珑,又想到父母,背上一阵焦麻。倘若这时告到太后跟前,定会当她是为玲珑出气。她轻轻吸了吸鼻子,慢慢松开手,总有一天会叫她们闭嘴,迟早有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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