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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水
青石上的苔草,恣意生长,茸茸的,几滴绿水静静挂着。
随着一阵沉重而踉跄的脚步声袭来,石面微颤,那几颗将坠未坠的水珠惊慌失措地滚落,在青苔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一如过往千百次般,悄然浸润着沉默的石头。
杨诚弓着身子,脊柱弯成一道吃力的弧,被两只硕大的木桶压得几乎要跪倒。桶中满盛的溪水随着他摇晃的身形不断泼溅出来,打湿了他的裤脚和草鞋,在身后留下一串断断续续的湿痕。每迈出一步,肩上的扁担都像要嵌进骨肉里,带来火辣辣的痛感。他大口喘着气,额上、颈间的汗水汇成细流,滚落下来,与溅起的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自己虽说不是常在家中务农,只是山路崎岖,也熬炼了不少筋骨,竟然挑个水,这般艰难?心中苦笑道:
“我也是个读书人不成?”
随后,他咬紧牙关,试图挺直一些腰背,按照岳正演示那般,去寻那“肩与胯合”的感觉。然而肩膀的剧痛和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他的意志,意念稍一松懈,身体便又不受控制地塌了下去,全靠一股倔强撑着才没瘫软在地。
“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他脑中反复咀嚼着这十二个字,可在极度的体力消耗下,这些玄妙的道理变得空洞而遥远。气息早已紊乱,在胸腔里粗重地起伏,与那看似和谐统一的“合”字毫不沾边。力,更是被蛮横地分散在颤抖的四肢,非但无法凝聚,反而彼此掣肘。
就在他感觉双臂即将脱力,水桶要脱手而出的时刻,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关切:
“腰沉下去。”杨溪的声音从菜畦边传来,“力从脚起,通到腰,再送到肩上。”
杨诚艰难地侧过头,看见杨溪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的菜畦旁,手里还拿着一把沾着泥土的小锄。她并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看着,点出关键。
这话语如同清泉,稍稍浇熄了他心头的焦躁。杨诚深吸一口气,依言尝试。他不再拼命向上扛,而是微微屈膝,将重心下沉,双脚仿佛要抓进地面。果然,肩上的压力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转化,不再仅仅是向下坠,而是有一部分被引导着传导至腰腿。
他调整着呼吸,试图让喘息变得绵长一些,尽管依旧吃力。一步,两步……这一次,虽然依旧摇晃,但崩溃的边缘似乎被推远了一些。
当他终于摇摇晃晃地将两桶水倒入储水缸,发出“哗啦”的声响时,整个人几乎虚脱,扶着缸沿才勉强站住。清冽的溪水在缸中荡漾,映出他汗涔涔、略显苍白的脸。
杨溪这才缓步走近,递过一块干净的湿布。“第一次能完整挑回来,不错了。”她的语气依旧平淡,但目光在他微微颤抖的小臂上停留了一瞬,“师父不会让你真的累垮。这水,一天挑三趟便够日用。”
杨诚接过布,道了声谢,擦了把脸,冰凉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他看向那口才将将铺满缸底的水,又看了看那段让他吃尽苦头的路,心中了然。
路还很长,缸还空着大半。他直起腰,虽然肌肉仍在哀嚎,但眼神却比刚才更加清明。休息片刻,他再次提起水桶,走向溪边。这一次,他的脚步虽然依旧沉重,却少了几分慌乱,多了几分专注。
青石上的苔草,依旧茸茸。新的水珠,又慢慢在叶尖凝聚。阳光穿过竹叶的缝隙,洒在溪水上,波光粼粼,也照在少年一次次往返的、倔强的背影上。
在他又一趟摇摇晃晃地出发后,杨玉不知何时像只轻巧的猫儿,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菜畦边。她拎起一旁的水瓢,有一下没一下地帮姐姐浇着地,目光却时不时瞟向那个吃力挑水的背影,嘴角撇了撇。
终于,她没忍住,凑到正专注给一株茄子松土的杨溪身边,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被分走了关注的嘀咕:“姐姐,你干嘛对那新来的小子这么好?我当初挑水的时候,肩膀磨破了皮,也没见你这么温言软语地提点我。”
阳光洒在杨溪低垂的脖颈上,她手上的动作未停,小锄熟练地疏松着泥土,唇角却轻轻弯了起来。她没抬头,声音温和,却像藏着针:“是吗?那我倒记得清楚。某人当初信誓旦旦说一天三趟水,可常常是挑了两三桶就嚷着累瘫了,躲在溪边树荫下偷懒。也不知道那水缸里平白多出的三四桶水,是哪儿来的?莫非是山里的精怪,瞧某人可怜,趁夜帮忙挑满了?”
杨玉浇水的动作瞬间顿住,水瓢悬在半空。她脸颊倏地飞起两抹红晕,像是被说中了最糗的心事,眼神闪烁,强自争辩道:“那、那精怪…兴许是看本姑娘天资聪颖,心生欢喜呢!”
可她声音里的底气,早已像那泼出去的水,泄了个干净。她飞快地偷瞄了一眼姐姐那了然于心的侧脸,终于讪讪地闭了嘴,老老实实埋头浇水,只是耳根的红晕久久未退。
不远处,杨诚正将又一桶水倒入缸中,水声哗啦。他抹了把汗,隐约听到姐妹俩的低语声,虽听不真切,但那氛围却让他紧绷的心神莫名松了一丝。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提起空桶,走向溪边。
如此往复,师姐虽言明一日六桶水便足矣,可那口青石大水缸却依旧显露出深凹的、未得饱足的肚腹。杨诚瞥了一眼,未多言语,只是沉默地再次提起水桶,走向溪边。
他就这么一桶又一桶地添加着,固执地、甚至是有些笨拙地,想要填补那水缸的空旷,也像是在填补自身某种难以言说的期待。不知又如此几趟后,他最后一次踉跄着将水倾入缸中,那水面终于晃晃荡荡,堪堪漫过缸沿的内壁,再也容不下半分。
桶底最后残余的些许浑水,在他放下扁担时晃荡出来,溅湿了他的草鞋。他几乎是拖着步子挪到一旁的老树下,背脊刚一触到粗糙阴凉的树干,整个人便像散了架般滑坐下去,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
汗珠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砸在树根旁的泥土里,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他胸膛剧烈起伏,听着自己如风箱般粗重的喘息,目光却落在那个终于满溢的水缸上。水面倒映着渐变的暮色,也倒映着他此刻狼狈却异常明亮的眼神。
这一切,都落入了廊下三人的眼中。岳正负手而立,目光看似随意地掠过院中少年蹒跚却执拗的身影。尽管他已暗中看了这小子十几年,但如今这般正大光明地、以师者身份凝视,感受着那稚嫩筋骨在重压下细微而坚韧的变化,心头那份难以言喻的舒畅与熨帖,依旧新鲜如初,甚至愈发醇厚。
一旁的杨溪,目光沉静如水。她默默看着新师弟一次次往返,看着他与扁担水桶笨拙抗争,又在挣扎中寻得一丝微弱的平衡。她心中那本关于“杨诚”的空白书页上,又悄然添上了新的几笔,不是文字,而是某种更直接的印象:韧劲,沉默的固执,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对自身极限的探索。这些印象无声地沉淀下来,勾勒出更清晰的轮廓。
而最早因多等了几个时辰而心生嘀咕的杨玉,此刻斜倚着门框,嘴里原先可能还叼着根草茎,此刻却不知何时松了。她看着那家伙最终瘫倒在树下、对着满缸水喘粗气的模样,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想撇嘴,又像是压下了别的什么情绪。最后那点因等待而生的细微阴霾,早已悄无声息地烟消云散了。她转而百无聊赖地晃了晃脑袋,目光投向别处,仿佛刚才看得那般专注的人不是她。
日头渐高,悄然攀至天心,将积蓄了一午前的炽烈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阳光不再是清晨的温煦或午前的明亮,而是变得 毒辣 ,灼烤着大地。
杨诚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几乎是挪回了竹楼。正午的毒日头晒得他头皮发烫,汗水早已浸透后背的粗布衫,紧紧贴在皮肤上,每走一步都带着黏腻的滞涩感。
踏入竹楼的门槛,一股夹杂着饭菜清香的阴凉瞬间包裹了他,让他几乎舒服地喟叹出声。目光所及,木桌上早已摆好了简单的饭菜,碗筷齐整,却无人动过。
岳正闭目安坐于主位,神色恬淡,仿佛神游物外,对周遭动静浑不在意,却又奇异地与这等待的氛围融为一体。杨溪见他进来,温润的目光落在他汗湿的脸上,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声音轻柔:“辛苦了。”话语简单,却像一缕清风,拂去了几分暑热带来的焦渴。
一旁的杨玉早已等得有些不耐烦,用筷子尾端轻轻点着桌面,见他终于回来,眼睛一亮,立刻嚷道,语气一如初见时那般跳脱直接:“好啦好啦,磨蹭什么呢,快来吃饭!再不来,菜都要凉透啦!”她虽催促着,眼神却也不自觉地扫过他狼狈的模样,那点不耐烦底下,悄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杨诚的目光扫过等待的三人,岳正的安然,杨溪的温言,杨玉那看似不耐烦却透着生活气息的催促。这简单而默契的一幕,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竟与昨日在武陵港茶摊,魏至将那碗薄荷甘草茶推到他面前时,所感受到的那份毫无保留的 温热与真诚 ,悄然重叠。
一种被接纳、被等待的暖意驱散了身体的疲惫和正午的燥热。他不再像往常那样只是沉默地点点头,而是望向他们,格外清晰而真诚地应了一声:“嗯!”
这一声比平日更响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卸下所有防备后的轻松。他快步走到桌边,在那空位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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