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落

　　那是一个普通的周五傍晚。
　　李锐说他单位有聚餐，会晚点回来。我乐得清静，煮了碗清汤面，坐在沙发上开着电视，脑子里却什么都没想。
　　快十点时，我的胃又开始隐隐作痛，家里的药吃完了。想着李锐聚餐的地方附近有家二十四小时药店，便给他发了条信息，问他结束了没有，方便的话帮我带一盒胃药。
　　信息发出去，石沉大海。
　　一个小时过去，依旧没有回音。胃里的抽搐感加剧，像有只手在里面拧，夹杂着一丝不安，更像是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拿起钥匙和手机，决定自己去买。
　　初秋的夜风已经带了凉意，吹在脸上，稍微驱散了些烦闷。我裹紧外套，走向小区附近那家灯火通明的药店。就在快到药店门口时，我的脚步猛的钉在了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对面那家装修温馨的港式茶餐厅里，靠窗的卡座上，坐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是李锐。他旁边坐着的，是他科室合照里那个姓苏的女孩，照片里总是一副温婉的模样。
　　他们面前放着几碟精致的茶点，似乎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李锐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松弛笑容，正说着什么，眼神明亮。他甚至伸出手，很自然的帮那个苏女孩理了一下额前散落的头发，指尖掠过她的鬓角，动作熟稔。女孩微微脸红，低头抿嘴一笑，脸颊泛起浅浅的红晕。
　　那一刻，世界所有的声音——汽车的鸣笛、路人的交谈、药店的广播——全都消失了。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跳，缓慢又沉重，咚，咚，咚……然后，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胃部的疼痛奇异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冰冷的麻木，从脚底直窜头顶，冻僵了我的四肢。
　　我没有动，就那样站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像一个被遗弃的幽灵，窥视着对岸那片刺眼的光景。那里有她轻易就能获得的、他毫不设防的温柔，而我，只有小心翼翼的扮演和无尽的谎言。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起身，并肩走了出来。李锐的手，似乎无意的，虚扶在女孩纤细的后腰上，带着十足的保护姿态。
　　我面无表情的掏出手机，拨通了他的电话。
　　我看到他拿出手机，看到屏幕上闪烁的我的名字，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闪过一丝慌乱。他像被烫到一样松开扶着女孩的手，快步走到一边接起电话。
　　“喂，林薇？”他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但尾音一丝颤抖出卖了他。
　　“聚餐结束了吗？”我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平静，连我自己都惊讶，仿佛在询问天气预报。
　　“啊……刚，刚结束。同事们都散了。”他语速有点快，带着刻意强调的意味。
　　“哦。”我应了一声，目光冰冷的锁定着他和那个正在路边安静等待的女孩，“我在小区门口的药店，胃疼，来买药。”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几秒钟后，我看见他猛的抬起头，视线惊慌失措的扫向马路对面。我们的目光，隔着川流不息的车流，狠狠撞在了一起。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微张。
　　我挂了电话，站在原地，像枚钉子一样钉在地面上，没有动。看着他几乎是踉跄着穿过马路，车辆不耐烦的喇叭声在他身后响起，他也浑然不觉。
　　“林薇，你……你怎么在这儿？你听我解释……”他冲到我面前，气息不稳，额头上沁出细汗，在药店霓虹招牌的照射下闪着油光。
　　“解释什么？”我看着他，嘴角不受控制的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解释你为什么骗我说在聚餐，实际上在陪这位苏同事吃宵夜？解释你们刚才理头发的亲密动作，只是普通的同事关怀？”
　　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小刀子一样扎过去。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急急的打断我，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引来了路人侧目，“小苏她……她今天工作上遇到了点不顺心，被领导批评了，心情不好，我就是作为同事安慰她一下！就我们两个人，说话方便……”
　　“安慰到需要动手帮她理头发？安慰到需要骗我？”我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抑制不住的颤抖，那层冰冷的外壳正在龟裂，像有岩浆涌了上来，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李锐，我看起来就那么像傻子吗？可以让你一边享受着我的懂事，一边在外面和别的女人安慰到深夜？！”
　　“你够了！”他被我的连番质问逼得急了，也许是长久的压抑和被戳穿的羞愤，让他也彻底撕下了温和的面具，声音陡然变得尖利，“林薇！你就没有一点事情瞒着我吗？！你就那么清白吗？！”
　　他向前一步，逼视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血丝：
　　“你那个神神秘秘的公关公司？你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晚上？你那些贵得离谱的化妆品和衣柜里几件根本不像行政会穿的裙子！还有你那些失眠，你那些胃病！你那个……那个连碰都不让我碰一下的身体！”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那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终于狠狠撕开了我们之间维持了一年多的温情假面，露出下面腐烂的真实。
　　“你告诉我！林薇！你到底是谁？！你过去到底是干什么的？！你浑身上下，有哪一点像一个正常的女人？！”
　　周围的目光更多了，像针一样扎在我们身上。
　　我看着他那张因愤怒和猜疑而扭曲的脸，曾几何时，我还觉得他老实可靠。他眼里有愧疚和愤怒，但更多的是对我那种不正常的鄙夷。所有想解释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一股腥甜的铁锈味。
　　没意义了。
　　一切都没意义了。我的扮演，我的努力，我渴望抓住的这根救命稻草，原来从一开始，他就看到了我的不堪，只是选择在此时，用这种残忍的方式，将它作为攻击我的武器。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里面混着汽车尾气的味道。那股熟悉的夜的凉意渗入骨髓，反而带来一阵平静。
　　“我是谁？”我重复着他的问题，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嘴角的冷笑却愈发明显，“李锐，你问得对。”
　　我直视着他充满红血丝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的说道：
　　“你永远不会真正想知道答案。因为那个答案，会脏了你这双只看得到正常的眼睛。”
　　说完，我不再看他脸上是何种表情，猛的转身，背对着那片我曾渴望的灯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的，朝着我那个用谎言堆砌的冰冷小家走去。
　　高跟鞋敲击着人行道，发出孤独的回响。
　　身后，他没有追上来。
　　自始至终，都没有。
　　也好。
　　这场奔赴正常的漫长演出，终于，以这种狼狈不堪的方式，彻底落下了帷幕。帷幕后面，是比以往任何一个黑夜，都要深沉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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