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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友
那人影背对着她,似低身在寻着什么,而后听见她的脚步声,回过身来。
他眼角的笑意融在透进的一抹光线里,分明下半张脸都在阴影中,双眸却很明亮,在这昏暗的地窖中,不觉阴沉,反倒暖了几分。
光焰锦粲的世家公子。
还未出仕,便已如熏香荀令的缙绅之士。而他的身上,多的是凛然正骨的风峻,少的是浮迷腽肭的意态。
“苏姑娘。”谢怀延行礼。
苏潆微微蹙眉,敛衽一礼:“公子怎会在此?”
在这样的地方,若是被人看见,她勾引谢家二公子的嫌疑便甩不掉了。
谢怀延似看出了她的担心,淡道:“这里不会有人过来,我让绍六在外守着,只是你的婢女不能跟来,我嘱咐了绍六,让她先回。”
苏潆稍稍松懈,却还是不敢靠近他。她看了一眼周围的酒,也分辨不出是些什么酒。
谢怀延从地上拿起一坛酒来,对她道:“漳州秋露白、柳州桃琼、兴洲烟波醉……不知苏姑娘可喝过?”
一听酒名便知不是普通人能喝得起的。苏潆抿了抿唇,未置可否,只问道:“不知二公子觉得哪一种,最是滋味甘洌醇香?”
谢怀延剥下坛口的黄泥,一层层解开封口的红布、牛皮纸,直至开了坛口,狭小的地窖中顿时酒香四溢。
他抱着酒坛走近苏潆。
苏潆浑身紧绷僵硬,本能后退一步。谢怀延见了她的动作,原本微微上扬的眉尾恢复了平直,周身气韵冷了几分,声音也沉了下来:“你很怕我?”
苏潆勉强控制住有些慌乱的气息,不因其他,这地窖有些冷……
“我怕的是……”苏潆犹豫少刻,才道:“谢家。”
谢怀延闻言,唇角苦涩勾起。他将酒放在一旁的桌上,将叠着的两个酒盏取下置于桌前,再倒上酒,将放在上面的酒盏给了苏潆。
苏潆当真摸不清这贵公子的脾性,平日里清冷,话少且不爱热闹,她在谢家两年,很少见着谢家这位二公子。
可不知何时开始,他便常常出现在她附近,有种躲不过也近不了的矛盾感。
“酒亦如人,品后千番滋味,却不如第一口的纯粹。姑娘看人,应如品酒,少些复杂的念头才是。”谢怀延仰头将酒喝尽,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先与谢二公子“借酒”,后与谢二公子“品酒”,这与她所料想的生活似乎有所偏离。
这些公子便像“酒”,看似清澈,饮下后又让人迷离。
她的心,跳动得有些“乱”了。
谢家果然可怕,谢家的人,更可怕。
苏潆深吸一口气,又将自己的那颗心拉入平缓的节奏:“人心复杂难辨,酒不尽然,我只想过自己的日子,那次……多谢二公子帮我。”苏潆接过谢怀延的酒,却不喝,只置于桌上便转身离开。
一抹云蓦然遮住了光亮,谢怀延的目光忽然幽深晦暗,阴翳莫辨:“酒过三盏方可离席,姑娘既要借酒,酒没借,也没喝,便要走?”
“二公子身份华贵不可攀,若被人发现你我在这地窖中饮酒,该损了二公子清誉才是。”
“你这话的意思不对,你是怕损了自己的清誉,在警告我别靠近你。可这是谢家,我们抬头不见低头见,越是避开,越是明显。”
苏潆微微张口,陌然一怔:“什么明显……”
谢怀延举起酒盏,递给她:“大夫人给你这院子的用意,你可明白?”
这有什么好不明白的,大夫人不想让自己儿子看上妾室的妹妹,自然要将她放在远离自己院儿的地方,远远的,最好别让任何人瞧见她。
让她茕茕无依,踽踽独行。
苏潆没有回答,她不知谢怀延的意图,只隐隐觉得他今日颇为反常。
谢怀延再倒一盏酒,与之相碰:“看来你明白,此处不会有人过来,我也不过想‘以酒会友’,与姑娘交个朋友,姑娘如此抗拒,莫不是……想多了?”
苏潆咬了咬后槽牙,恨不得将酒泼在他脸上。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用如此正经的脸,说出如此轻浪浮薄之语。
苏潆索性不装了,将酒盏中的秋露白一饮而尽。
谢怀延勾了勾唇,似在暗色中溢出一抹欢脱,让苏潆的脸有些燥热。
谢怀延再揭开一坛子酒倒上:“烟波醉,姑娘尝尝?”
苏潆眼不眨便喝了,在谢怀延问她滋味时,苏潆舔了舔唇,道:“初尝味道有些淡,饮下之后醇香气却留在了齿间。”
有些像……竹叶青的绵甜,又有些黄酒的微苦。
谢怀延看出她不喜欢,便又转身,挑了一个坛子,给她倒上。
苏潆只轻抿了一口,双颊已有些红晕,连着双眸都烫了,红红的,如温霞润玉。
“这是……邺阳本地的苍山白?”
打破了白皙的沉静,面颊上那抹红晕似一把火,让谢怀延忽觉难受。
枝头挂满果实,迎着光,娇艳明媚,荔颊红深。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自己是何样子,但应比苏潆还要红,还要烫。
“谢怀延,你还没说这是不是苍山白?”
谢怀延正欲离开,听她脱口而出的三个字,忽觉周遭的空气都凝滞了。
“你叫我什么?”
苏潆笑着答他:“谢怀延啊!不能叫你谢怀延?那叫你什么?”她咬着酒盏笑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十分豪爽地将酒盏扔回桌上。
“端……砚……”
她学着老夫人的语调叫谢怀延,看着他一脸呆滞,向前走了两步,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死活地接着学:“端砚啊……”
这次学的是二夫人。
谢怀延望着近在咫尺的脸,忽然有些想将她的小得意狠狠按下,却又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知道她醉了,谢怀延叹了一声,不想与她计较。也怪自己,以为想吊桂花酒的苏姑娘是能喝的,谁知竟一点酒量都没有。
许是喝得急了吧。
谢怀延看了一眼自己肩上的手,也不敢碰她,由着她捶了两下。
那神色已不能用震惊来描述。
骇异难言的谢家二公子忍了一阵,伸出手抓着她的胳膊道:“我让绍六去叫杪冬,你先撑一撑。”
“好。”苏潆又似变了个人,突然听话起来,但这种乖巧只维持了三秒。
谢怀延才刚松了手,便见苏潆转身抱着那坛苍山白直接喝了起来。
他一把夺下酒坛,脸色已十分难看。
“二公子不是想‘以酒会友’?”她指着谢怀延道:“会行酒令么?尽日竹烟消酒去,有时莺语……入帘长……你对……”注1
见谢怀延不说话,苏潆得意一笑:“作诗我不行,背诗还背不过你?三年级我就能背下一整本!老师都夸我聪明!”
谢怀延觉得自己听懂了,又似没听懂,但谁愿意与酒鬼争论?他应道:“姑娘之才,确实少见。”
“可又有什么用……读那么多书……在这劳什子的古代一点用没有!废了废了……全废了……”
谢怀延皱眉问她:“什么代?”
苏潆摆摆手,摇摇晃晃往出走:“我想睡了……”
话音一落,苏潆只觉自己落入了床榻,只是这床榻的床板不够软。她伸手拍了拍,努力抬起惺忪的双眼,道:“这不是我的床……”
苏潆许久没做梦了,这一次却怎么也无法从梦中挣脱。有人按住她的手,又有人扯她的胳膊,隔了一会,她感觉自己在云中飘来飘去,一直落不了地。
忽觉胃中翻涌,苏潆本能转过身吐在了床榻下。
隐隐约约中,苏潆听见杪冬一声惊呼。
“二公子!你快去换衣裳吧!这里有我呢!”
“无事,你看好她。”低沉的男声,像是亘古的神像开口了。
“姑娘喝太多了,请大夫来瞧瞧吧!”
“杪冬去请,就说苏姑娘染了风寒。”神像又开口了。
最后一声叹息,苏潆彻底脱了梦,睡了过去。
谢怀延让绍六避着人取了衣服过来,待换上后,榻上的苏潆已沉沉睡去。
面颊依旧红着。
他忍不住伸出手,轻抚她的脸,又似被烫了手,飞快地缩了回去。
杪冬推门进门时,见谢怀延正给苏潆掖被角。
动作轻柔,面带温润笑意。
她眨眨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醒酒汤熬好了吗?”谢怀延神色自若地开口。
“好……好了!”杪冬赶忙将药递了上去,谢怀延也没觉不妥,顺手接过,开始一勺勺喂。
杪冬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惊出一身冷汗来。
“你去将那大夫叫过来。”
杪冬应了一声,赶忙去叫。
大夫进来时,谢怀延已放下了帷帐,立于榻前。他一只手端着醒酒汤,另一只手拿着勺不停搅拌,时不时吹一下:“苏姑娘是风寒,对么?”
那大夫愣了一下,无奈笑道:“是是……”
绍六从屋外进来,给了大夫十两银子,谢怀延接着道:“谁问都如此答,于你我都方便。”
大夫低头颔首:“某明白。”
送走了大夫,谢怀延守着苏潆喂完了一碗药才走。待回了院子,恰巧遇到刚回来的二夫人。
看见儿子,二夫人当先笑了起来:“今日可稀奇了,你这个时候不在书房读书,去哪玩了?”
“玩什么……”谢怀延看着婢女大包小包的往里拎,让绍六接了兰月手中的包袱:“看累了书,出去走走。”
二夫人撇了撇嘴,忽然闻见一股子酒味,还未开口问,谢怀延便放下一句“我回去看书了”,带着绍六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大白天的,又不是什么日子,怎么就喝酒了?
二夫人心里嘀咕着,带着兰月往屋里走,忽听廊下的婢女嘀咕了一句:“二公子出去时,不似穿得这身衣服……”
“如此说,我倒想起来了……应是蓝色的圆领袍子才对……”
“你说二公子去哪了?”
“二公子的事,你打听来做甚?”另一婢女笑着打趣她:“想做二公子的人了?”
“你说什么呢……”
二夫人的脚步一顿,神情已有些不悦,兰月看了二夫人一眼,忙上前厉声呵斥:“没脸没皮的东西,二公子的事也是你们能说嘴的?嬷嬷!”
兰月叫来管着丫头们的老嬷嬷,劈头盖脸骂道:“你怎么教的人?吃着二房的饭,还嚼着二公子的舌根!给我好好地罚!”
嬷嬷低眉折腰应了几句,转头拽着两个已哭起来的婢子走了。
“你去打听打听,他今日去了什么地方。”二夫人低声在兰月耳边道。
兰月应了一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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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1:
和萃芳馆主人鲁印山韵(其二)
明·袁宏道
爱看幽鸟曝新阳,每遇嘉阴即倒觞。
尽日竹烟消酒去,有时莺语入帘长。
春塘雨过波纹乱,花坞风回蝶翅香。
行到碧桥深柳处,一帆凉月满吴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