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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变
谢菱歌是在一个午后,从匆匆跑来、脸色惨白的禾苗口中,断断续续听完了哥哥受刑的全部经过。
当听到“二十杖”“当众”“革除功名永不录用”时,她手中的绣帕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她站起身,想追问些什么,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不久前的文筠会馆,回顾着当时的见闻。
在那之后,哥哥常在家中庭院与三五好友小聚,清风朗月,茶香袅袅。他们高谈阔论,言语间皆是“经世济民”“革新吏治”的抱负,少年意气,尽显锋芒。
她偶尔路过,驻足聆听,虽不全懂,却也能感受到那股激荡人心的理想之光。哥哥那时眼中熠熠生辉,那是未被现实磨灭的光芒。
她当时只觉欣慰,甚至有一丝骄傲,何曾想过这其中可能埋藏的祸根?
若她当时能敏锐一些,若能察觉到那理想主义言辞背后可能招致的风险,哪怕只是出于谨慎而出言提醒或劝阻一二,今日之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发黑,父亲强忍悲痛的脸、哥哥空洞的眼神、那些冷漠的围观者……混杂着记忆中兄长的谈笑风生,猛烈冲击着她。
“小姐!” 禾苗的惊呼声变得遥远。
她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所有的力气瞬间抽空,身子一软,直直向后倒去。
再次醒来,已是深夜,帐幔低垂,烛火昏黄。
她睁开眼,眼神先是茫然,随即,昏迷前听到的一切又涌回脑中。心脏骤然一缩,带来一阵窒闷而剧烈的抽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没有哭,也没有惊叫。
她只是静静地躺着,望着帐顶繁复的绣纹,目光深远而沉寂。过往那个会因一朵花开而雀跃、会因一点委屈而落泪的明媚少女,仿佛也随着那二十杖责,一同死去了。
一种沉重的、不符合她年龄的静默,将她深深包裹。
她变得安静,眼神里失去了光彩,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静和偶尔掠过的、冰冷洞察。
她不再喜欢去庭院,终日待在房中,有时对着窗外一看就是大半日,无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谢府的大门,自此也仿佛真正关上了。
谢忱对外称病,不再上朝,谢绝一切访客。府内一度被巨大的悲痛笼罩,下人们行走做事都屏着气,脸上带着哀戚。
但日子总要过下去,在管事和几位得力嬷嬷的维持下,府中的运转渐渐恢复了表面的正常,只是那股挥之不去的压抑和沉寂,始终萦绕在高墙之内。
朝廷对于把人打废了这个结果,显然也有些意外。
刑罚意在惩戒和威慑,而非彻底摧毁一个勋贵家族的嫡子。这超出了预期的分寸,反而需要额外的政治操作来弥补,以维持皇恩浩荡与君臣和睦的表象。
数日后,传旨太监携圣旨而至。
谢忱强撑病体,率领阖府仆役跪迎。旨意写得花团锦簇,核心却清晰。
首先是对谢忱个人的高度褒奖,赞其公忠体国、深明大义,甚至隐晦地赞许其不徇私情,将一场父子悲剧巧妙转化为忠君美谈。
随即,特赐下大量金银绸缎、珍稀药材,言明“念及谢卿劳苦功高,身心俱损,特赐予调养,以慰臣心”。
紧接着,宣布加封谢忱一个荣誉性虚衔,虽并未实授官职,面子上却给得十足,此番简在帝心,暗示将来仍有晋身之阶。
最后,旨意中提到,已特派太医前来为谢兰渚悉心诊视,彰显圣上对臣子眷属的关怀备至。
整个流程,完全遵循了施恩自上、绝不认错的原则。皇帝的抚慰是对臣子不幸的体恤,是对忠臣的额外奖赏,唯独与刑罚是否过重无关。
太医来了,来的是太医院一位素以高明著称的老太医,隔着帘子为形如槁木的谢兰渚请了脉,开了些安神定惊的方子,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医嘱,便回宫复命。
谁都知道,这伤不在身,在心,药石无灵。
那些丰厚的赏赐被抬入库房,却无人面露喜色。
那加封的虚衔,更像是一种约束,迫使谢忱必须压抑悲痛与愤怒,做出感恩戴德的姿态。
最微妙的一步,发生在一日后,一位自称与谢家略有渊源的闲散宗室老者前来探病,与谢忱在内室密谈片刻。
无人知晓具体谈话内容,只知老者走后,谢忱独自在书房中坐了许久,背影似乎不再那么完全垮塌。
据传,老者带来一个极其隐秘的口信,陛下念及谢家世代忠良,特恩准,待他日谢兰渚留有子息,可破例恩荫一子,入国子监读书。
这是一个关于未来的、极其渺茫却又真实无比的许诺,它出现在谢忱彻底的绝望之中,带来了一丝微弱的转机。
儿子废了,但孙子的前途,谢家的香火与仕途,似乎还保留着一线微弱的希望。这点暗示,比任何金银爵位都更能戳中谢忱的痛点,迫使他必须为了这个尚未存在的未来,继续支撑下去,咽下所有苦楚。
谢府大门外,因传旨太监的到来和丰厚赏赐而显得一时风光无两,惹人艳羡。
但高墙之内,只有无尽的沉寂和压抑。那些代表着皇恩的绸缎金银,冰冷地堆放在库房里,无人去动。
谢菱歌坐在窗边,听着外面隐约的喧嚣,眼神沉静,深处却结着永不消融的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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