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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融初芽
残冬的尾巴像一头垂死的巨兽,在京城上空作着最后的挣扎。别院那场大火留下的焦糊气味早已被频繁落下的雪花掩盖,只余下几处断壁残垣,如同愈合不良的疮疤,沉默地诉说着那一夜的惊心动魄。庭园里的积雪被下人们小心地清扫出 paths,露出底下枯黄僵硬的草皮,唯有墙角那几株老梅,顶着凛冽,倔强地吐出些零星的、冷硬的红。
姬玥的居所被移到了别院最深处,一座更为坚固也更为隐蔽的暖阁。地龙烧得极旺,踏入其中,暖意混着淡淡的安神香扑面而来,与外间的天寒地冻判若两个世界。窗棂上糊着崭新的明纸,透光极好,却也将外界的一切窥探隔绝。这里温暖、安全,却也像一座精心打造的金丝牢笼。
嬴彻几乎将这里变成了他的另一个帅帐。外间原本用于休憩的次间,如今摆满了沉重的檀木书案,上面堆积着如山的军报舆图,以及来自各方势力的密函。空气中弥漫着墨香、硝石味,以及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压力。他处理公务到极晚,烛火常常亮至三更。偶尔,他会从堆积如山的文书中抬起头,目光穿透那悬挂的珠帘,望向内室。
内室里,姬玥大多时候是安静的。她斜倚在铺着厚厚绒毯的软榻上,身上盖着玄色的狐裘——那是嬴彻猎来的,还带着他身上特有的、冷冽又霸道的气息。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比起前些时日的死寂,多了几分活气。大部分时间,她只是望着窗外被窗纸模糊了的、灰白色的天空,或是低头,长久地凝视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
那场大火之后,某种坚冰似乎被打破了。不是消融,而是裂开了缝隙,让一些更为复杂的东西得以渗透。
这日午后,难得的阳光穿透了连日阴霾,透过明纸,在室内投下朦胧柔和的光斑。姬玥正捧着一卷书,却是一个字也未看进去。腹中忽然传来一下极其轻微的悸动,像是一条小鱼在深潭中吐了个泡泡,转瞬即逝。她微微一怔,手下意识地抚了上去。
这不是第一次了。但每一次,都带着一种新鲜的、令人心悸的陌生感。这感觉奇异地冲淡了盘踞在她心头的亡国之痛与身为囚虏的屈辱,带来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暖流。这是她和嬴彻共同的血脉,是他们之间那段理不清、斩不断的孽缘最直接的证明,也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属于她自己的、鲜活的存在。
珠帘轻响,嬴彻端着一碗漆黑的药汁走了进来。他放轻了脚步,似乎怕惊扰了她。抬头时,正看见她垂首抚腹,唇角那一抹极淡、几乎不存在的柔和弧度,被朦胧的光线勾勒得清晰起来。
那一刻,嬴彻定在了原地。他手中温热的药碗似乎变得滚烫。他见过她许多样子——城破那日,站在烽火废墟中,眼神淬火含冰的亡国公主;雪夜之中,蜷缩在冷宫角落,倔强隐忍的囚虏;被他失控占有后,苍白破碎、眼中只剩空洞的脆弱女子……却唯独未曾见过此刻这般,带着一种近乎母性的、宁静的微光。
这画面美得惊心动魄,也脆弱得让他心脏骤缩。他一生纵横沙场,于尸山血海中搏杀,踏着无数枯骨走到如今的位置,心肠早已锤炼得冷硬如铁。可此刻,面对这偷来般的宁静,他竟生出了一丝近乎虔诚的怯懦,不敢上前,生怕自己一身血腥与风霜,会玷污了这片刻的虚幻美好。
他最终走了过去,将药碗轻轻放在她手边的矮几上,碗底与木质桌面接触,发出极轻的“叩”声。
姬玥抬起头,眼中的那抹柔和尚未完全敛去,与他对视时,竟少了几分往日的戒备与冰冷。
“他刚才动了。”她轻声说,语气平淡,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嬴彻心底漾开巨大的涟漪。这是自魏国覆灭后,她第一次主动与他分享属于她自身的、与仇恨无关的感受。
嬴彻身形几不可查地一震。他看着她,又看向她覆在小腹的手,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随即,他做了一个让姬玥都感到意外的动作——他单膝跪在了榻前的脚踏上,这个姿势让他高大的身影矮了下来,几乎是与她平视。然后,他抬起手,那是一只惯于握剑、拉弓,布满薄茧与细小疤痕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近乎笨拙的迟疑,缓缓地、极其轻柔地覆在了她的小腹上。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隔着一层衣料,热度清晰地传递过来。姬玥身体有瞬间的僵硬,却没有躲开。
室内静得能听到彼此交织的呼吸声,以及炭火在铜盆中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时间仿佛凝滞。过了不知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极为漫长,姬玥腹中那顽皮的小生命,似乎感受到了外界的触碰,又轻轻地、有力地动了一下。
这一次,感觉更为清晰。
嬴彻的手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烫到。他倏然抬头看向姬玥,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剧烈的情绪——难以置信的震惊,难以言喻的激动,还有一种深埋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狂喜。这个在千军万马面前都能面不改色、令行禁止的大将军,此刻竟因为一个未出世孩子的微小动作,眼眶迅速泛起了红晕。
“感觉……到了吗?”姬玥的声音比刚才更轻,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确认。
嬴彻重重地点头,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抑制住翻腾的心绪。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最终只化作一声压抑的、沙哑的喘息。他没有收回手,反而更紧地、却又无比小心地用手心贴合着那孕育着生命的地方,仿佛在感受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藏。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会给他/她一切。”
这誓言沉重如山。姬玥听懂了他未竟的话语——他会用他的权势、他的军队、他的一切,为这个孩子铺路,哪怕与整个天下为敌。这微光,这希望,并未让他变得温和,反而像在干涸的荒原上投入了一颗火种,瞬间点燃了他骨子里所有的偏执与占有欲。他要将这微光牢牢护在羽翼之下,哪怕这羽翼沾染鲜血,哪怕最终会引火烧身。
她心中的那点暖意,渐渐被一种更深的、冰凉的忧虑覆盖。这偷来的宁静能持续多久?这微光,又如何能照亮他们脚下早已注定的、通往毁灭的荆棘之路?她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疯狂与深情,仿佛看到了飞蛾扑火前,那最绚烂也最绝望的振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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