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薪槱在野(一)
有人破门而入:“岳哥——西庭王皮尔曼来了!他真的来了!”
冷风吹开里屋房门,碎雪洒了苏魄满脸,她闻声猛得惊起,整个人被羊毛毡裹成条毛毛虫,她睡眼迷蒙,仅有的注意力全被方才的讯息吸引了去,也没来得及想羊毛毡怎么裹在袍外,就腾得站起来。
纯白曦光被岳江岸的身形挡了大半,她踮起脚尖,逆光朝门外看去,那人毡帽上招摇地插着根雕羽,苏魄不过瞥见羽尖的斑点就知道此人是村里最爱装的那位青年,名叫库林。三天前库林拿着根木棍,在邻村姑娘面前使弄三脚猫功夫,一会儿戳人耳坠,一会儿挑人衣袖,与姑娘们嬉笑成声,本也无伤大雅,偏他又要嘴上吹嘘:“哼!若不是雪天脚滑,又有那新来的苏姑娘从中作梗,岳江岸那日就该败在我手下。”
他说这话时苏姑娘本尊正在一旁的小水塘溜冰,苏魄听得火气上涌,顺脚就踹飞塘边碎石,小石粒越过几座屋子给他来了捧“天女散花”,库林摸不着头脑,姑娘们倒是笑得更开心了。所谓“从中作梗”不过是在他单方面要与岳江岸决斗时苏魄从旁路过,那日苏魄方梳洗完,脸颊红晕未消,他看直了眼,脚一滑抱着木剑就撞上岳江岸的胸膛,留着鼻血被岳江岸公主抱回家,出了大糗。
他平日咋咋呼呼,最爱哗众取宠,想起这件事,苏魄翻了个白眼,又把毛毡披在肩上,心想:“没什么大事,还是睡觉吧。”
方转身,凌厉杀气破空而来,苏魄手掌触地,仓皇仰身躲避,岳江岸率先举剑——“哐当”,挡下足有三寸宽的箭矢,箭矢上淬着幽绿蛇毒——她瞪大眼睛转头,恰好看见库林头颅飞出去的那幕,鲜血像喷泉,洗刷了房檐上的冰棱,冰棱根部被温血融开,啪一声落地。
她侧翻至岳江岸身边,带出的风将原该洒进屋内的血点挥了出去,血点在空中冻成暗红的结晶后被狂风刮去,接着她单膝跪在岳江岸左肩,双手护在他的面颊前挡下残余的血点。她仰头,看见远处屋顶上站着个头戴猃狁*面具的武士,他张开弓弦原想再射一箭,见她出手立马收箭回筒,翻身落地,脚步声往大道方向远去。
落在苏魄手背的血点化成白烟散去,而岳江岸外袍被血点腐蚀出小孔,他小声道了句“多谢“,又摊开手掌,苏魄会意,毫不犹疑地用前脚踩上,借力上了前屋的檐角,朝大道眺望。
只见大道上密密麻麻列着尸骸,人身兽脸、兽身人脸、冻得铁青的人尸,只剩骨架的各类生灵无一例外地用空洞眼眶凝视着她,她毛骨悚然,身形几欲不稳。
“快下来。“
苏魄急忙后跃下檐,不慎打滑向后倒去,她在空中收紧腰腹,原想以手撑地,岳江岸适时伸手,双手握拳稳住她左右腰身,她脚在前屋墙上一蹬,双脚顺利落地。
这次轮到她说:“多谢。“
岳江岸点头,大致猜到她所见何物,提醒道:“古战场里的东西,碰到,不可见血。”
“若是见血?”
“逃走,或被吸干。”
二人左右顾盼,村里人死了大半,鲜血满街,苏魄又问他:“那现在呢?跑还是…?”
岳江岸拖剑往前,剑尖在地面划出嗞啦声,刮下一道血垢:“你藏好,找机会往北,回王都。我,报仇。”
苏魄想都没想,一记手刀劈在他脖后,原打算怎么也要扛着他回王都见姜夏,哪能让他白白送死,未曾想竟没把他劈晕,不过让他趔趄了一下。
二人愣在原地,苏魄尴尬收手,深吸口气振振有词道:“你现在去能报什么仇?没等见到那姓皮的就死在尸潮里,搞不好死后还变成他们中的一员猛将。”
岳江岸怎会不懂她目的?但她说的在理,还是暂收剑于背,问她:“你说,怎么办?”
苏魄嘴角扬起,又是狡黠又是张狂地指着南边道:“依我看不如往古战场里走,姓皮的羽翼未丰,顶多先威胁这些村庄,目的在试探王室。而兴海寺察觉后必将报送王都,王都那两位现下争得再头破血流到底也都不是吃素的,他怎么也得先收拢势力回古战场,养精蓄锐再做筹谋。”
“我们去古战场里见他。”苏魄双手抱胸,抬脸与他对视,像一只骄傲的小鸟。
岳江岸见她手无寸铁,又念及相处时她总有些娇生惯养的习惯,虽习得几番武功,到底难以信任,摇头道:“算了。我带你进去,里面有捷径,往王都。到时你走,我留。”
苏魄知晓他看轻自己,现下也不与之相争,笑容满面地先答应下来,到时多的是办法把人拐回王都。
*
西域原名西庭,在周王朝建立前曾是神、魔和人混居之地。中都周王不满人界屡遭妖魔侵扰,与南泽、北野及东海王联手,又得神龙裴晟相助,率兵于古战场将妖魔歼灭,与四大仙宗的最后一支——飞云宗联手封印三界通道。
此后周王立为人皇,裴晟被冠以护国神龙的名号,四王得册封。“西庭”音类“西廷”,故更名为西域。而与其他三王不同,皮氏在千年前并未有“王”的封号,仅是称霸西庭一方的枭雄,因在人魔大战中拥护周皇有功,自古战场凯旋后便顺理成章立为西域王。
西域人身量颀长,状貌甚伟,中原地区本就爱污蔑其为妖魔后裔,而皮氏一族自生来脸侧便有绀紫横纹,令好事者们更是笃信传闻。百年前皮氏一族谋反之事遭泄,周皇派飞云宗门人单枪匹马入西域直擒贼首,当时储君带领族人逃窜入古战场,周皇令兴海寺严守结界,一守就是百年。
苏魄与岳江岸坐鹿车往南行十日,终于来到古战场的界碑前,界碑上刻着千年前的丰功伟绩,不知为何,苏魄看到裴晟之名时想嘲弄几句,但又找不到可以嘲弄的缘由。与岳江岸同行实在无聊,她还是挑起话题:“百年前周皇派来西域的飞云宗门人乃我相熟之人,名叫戚秉砚。每次提起此事他都直摇头。大师…他是个剑术奇才,独孤求败好多年,本以为皮氏是个能打的,没想到过不了几招就死了。现在估摸在北野游历,那里高手多。”
岳江岸:“我只知飞云宗遭屠。”
苏魄没想到消息传得这样快:“额…总之,据说他还好好的。”
她赶忙岔开话题:“皮氏谋反,和是魔是人有什么关系?本就和皇室捆绑不深,不像其他几国又是有姻亲关系,又是有商贸往来,就算对周皇不满,动起手来都要考虑很多。”
岳江岸将鹿车上的行装捆在腰间,口中吹出哨音,两头鹿朝北边飞奔离开,他说:“接下来,走路。你刚才说的不对。”
“嗯。”苏魄自觉把自己那份行装从他腰间取下,缚在背上,问道:“什么不对?”
“是亲人,也动手。”岳江岸率先越过界碑:“姜元姜夏。”
苏魄下意识反驳:“中原地区兄弟为权力手足相残也不在少数,何况姜夏继承王位本就名正言顺,姜元才是篡位者。姜氏先祖由中原迁至西域,家风家教得中原传承,就算皮氏不谋反,被更擅长治理的姜氏一族取代也是早晚的事。”
“姜元母族,西域人。不过我同意,谋反和魔族没关系。皮氏像动物,动物捕猎,先让猎物放松,皮尔曼在里面等我们。动物要当首领,也是本能。”
苏魄跟上他脚步,听得一头雾水:“我们这十日太过平顺,我也料想前方必然有诈。只是姜元母族是西域人和他争权又有什么关系?动物本能又是什么意思?”
岳江岸不语,估计是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式。她从袖口撕了圈布条缠绕在二人手腕处,二人间最多只能相隔一条小臂的距离,她边缠边说:“很原始的方法,但好用。百年前的皮氏是个武功荒废的,但长于古战场的皮尔曼可不是。你体术高强,但未必擅长应对迷阵幻象,还是这样行进更周全。”
腕上布条内衬毛茸茸的,他眨巴着眼迟疑道:“狐毛很贵。”
“顺手就撕下来了,我想狐毛触感更难伪造,皮尔曼在古战场里兴许没那么好的条件。”言罢,苏魄朝斜阳的方向走去,岳江岸站在原地,没几步她便被布条扯住,晃着手腕催促:“天黑前要找个地方休息,这里有山洞吗?”
“有。往前走是高地。”
苏魄来了干劲:“那我们今天先好好睡一觉,你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
岳江岸却说:“今晚不睡觉。”
“嗯?”苏魄蹙眉看他。
“睡不了。它们今晚一定来试探,看它们从哪来,在旷野更方便。”
苏魄不由唉声叹气,揉着脖子道:“能睡的时候睡不着,不能睡的时候就犯困了,人就是这样……不管他们从哪边来,不都只能打回去吗?”
岳江岸沉声道:“不一样。从别的地方来,打。从北边来,逃。”
苏魄并未被他吓住,反而兴致勃勃地分析起来:“我们一直往南走,它们若是从北边来,说明我们已然身中幻术。”
岳江岸见她右眼有抹红云掠过,以为是天边夕照,苏魄扯动二人间的布条,语带骄矜:“晚上握好这个,我倒想看看他们能施出什么幻象。”
岳江岸见她虽面带兴奋,但细看来眼下发青,身形憔悴,他欲言又止,末了还是把腕间布条扣紧,又取过苏魄那头为她绑上个活结,他指腹的厚茧带着热意于她脉搏处擦过,苏魄才感知到自己的手被冻得发凉。岳江岸不知用了什么绑法,衣带在苏魄的小拇指下方露着个小角,雪白的狐毛内衬伸出几绺,岳江岸放开她手,走在前方引路,苏魄听他道:“若危险,你自行扯开衣带,循星北行,便可出古战场。”
二人越过界碑走了十多分钟,他忽然停下回头又道:“你想睡,到我背上,天黑叫你。”
苏魄摇头:“绑着这个,我若是睡着,你单手不好动作。”
岳江岸利落地将后背巨剑取下,他右手腕轻松一转,那柄银剑便敲开地面冰层,露出暗绿青苔。他单手握剑于身前,剑身足有一米长,剑宽将满八寸,火红斜阳落在剑锋映成银辉,他单掌便将剑把抓实,剑把上缠着的粗布有斑斑血痕,而靠下的腕骨坚实支住上方百来斤的重量,苏魄这才注意到他右手腕骨比左边更凸,像一颗暴起的兽瞳结在掌缘。
苏魄一时愣住,不知该惊叹这把剑的做工,还是该惊叹他的武功。总之,她也不逞强,直接趴上他的背,双腿卡在他的腰带上,因着腕间衣带的原因,她只能把右手折在胸前,左手攀住他的肩膀,用一种不算太舒服的姿势小睡片刻。
*
没想到在岳江岸的背上竟如此好睡,被前人晃醒时她竟有种睡得神清气爽的痛快,连想再赖床的本能都没犯。
苏魄愉悦地睁开双眼,刚想感慨:“古战场落日时间这么长吗?我感觉睡了好久。”
结果睁眼便对上空洞眼眶,一时间难以分辨抬头看她的这东西是人、是兽、还是鬼,她下意识想抽刀砍去,右手却又被衣带扯住,情急之下左脚尖勾起,给这东西一记猛踢,把它踹出去三丈有余,噗通落到水中。
除了近处地面上的断肢与各色血迹,其余均是虚空般的黑暗,苏魄这才想起十日已过,而永夜又至。
她用膝盖顶了几下岳江岸的腰,心下知晓他状态必然有异,压低声音在他耳边急呼:“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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