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火药和蒸汽机

　　“什么？萨玛尔和佩林进监狱了？”维罗妮卡惊叫起来，随即后知后觉地捂住自己的嘴。
　　“这是怎么回事啊？”她向阿斯塔追问。
　　“我其实也不是很清楚……我是听西尔维娅小姐说的。”阿斯塔歪着头，一副思考的模样，“昨天咱们进森林的时候不是看到了一个警员的尸体吗？他们被当成嫌疑人了，就在今早被警察带走的。”
　　“为什么会这样？”维罗妮卡急切地抓住阿斯塔的手，她身边从来没有人进过监狱，虽然哈维尔经常说自己要找人决斗、参加集会，但实际上没有被警察传唤过。
　　“昨天有人看到一群扎比奇卡人进森林，出来的时候有两个人身上带血。”
　　“那也不能确定就是佩林或萨玛尔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总警长有他自己的理由？”
　　还能有哪门子的理由？维罗妮卡不禁皱眉，逮捕嫌疑人唯一需要的就是证据，而现在的证据显然不够强力。莱锡不止那么几个扎比奇卡人，为什么偏偏是他们两个？
　　罢了，现在想这些也没有用，重点是接下来该怎么做。去监狱看看他们？为他们请律师？还是直接跟总警长谈谈？维罗妮卡叹了口气，她的伤还没有恢复，不方便到处跑，而且她只是黑崖山庄的客人，说的话有几分份量就更存疑了。
　　难道要找莱斯彻吗？想到这里，维罗妮卡不禁皱眉，以莱斯彻的名义，肯定能在监狱和警局打通些关系，可她现在又是以什么身份借用莱斯彻的名义呢？她暂时不希望跟莱斯彻关系太过紧密，到时候取消婚约会更麻烦。
　　“阿斯塔，你知道萨玛尔和佩林被关在哪里吗？”维罗妮卡搭上阿斯塔的手腕，压低了声音，“你先去看看，如果需要钱，就找达丽娅，说我提前给你支付工钱。”
　　阿斯塔点了点头，起身离开。
　　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维罗妮卡长叹一声，仰头靠在软垫上。这一切都太过突然了，也太过巧合了，而她觉得自己所见不过冰山一角。龙塔，神堂，仲夏巡猎，西尔维娅，逃犯，征用的猎犬，鹿，阿斯塔，木仓声，白霜，殉职的警员，目击者，嫌疑人。她从未想过这些在她生活中缓慢流过的点能串成一条线——或许在她视线之外还有许多条线。
　　……殉职的警员。
　　那双眼睛毫无征兆地占据了维罗妮卡的思绪。她打了个冷战，闭上眼睛，试图把那可怖的一幕从脑海中驱赶出去。不过是死去的人，她对自己说，她小时候可喜欢跟哈维尔去墓地探险了，脚下到处都是死去的人。这没什么可怕的，没什么可怕的。
　　然而他固执地待在她的脑袋里，仿佛那里是他该安息的墓地。她已经很努力地忘掉他了，她无数次庆幸西尔维亚没有把她当做证人带进警局。如果被人围着询问那可怜人的细节，她一定会尖叫出来的。
　　或许我该找妈妈倾诉。维罗妮卡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自己蜷缩起来，身体紧贴大腿。但她清楚，西尔维娅暂时没有把这一细节告诉妈妈，即使她现在说出来，除了让妈妈担惊受怕，没有多少实际用处。她肯定还会想起来那个人的。
　　但愿他现在已经得到了安息。维罗妮卡闭上眼睛，想为那位年轻的警员祈祷，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向哪位神祇祈祷。斯卡波利亚的北部宗教氛围极其稀薄，她之前的人生中从来没有神的参与。
　　敲门声随着钟声响起，打断了维罗妮卡的思绪。她随口应了一声，莱斯彻便推门而入。
　　“我给你带了柠檬奶酪挞。”莱斯彻在床边坐下，将一只包装精致的小盒子放在床头。维罗妮卡勉强扯出微笑，却没有一点吃的心情。
　　“怎么了？”莱斯彻察觉到了她的苦恼，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
　　“没什么……”维罗妮卡下意识地摇头，短暂的沉默后，她又抿抿唇，改口道：“……其实我希望为一个过世的人祈祷。不过我对仪式不了解，你能拜托那位老修士吗？”
　　“当然。”莱斯彻放轻声音，他抬了抬手，似乎想触碰维罗妮卡，最后却只落在了自己膝头。“是森林那位年轻人吧？我听说了。竟然让你看到如此可怕的场景……”
　　维罗妮卡浑身一僵。她以为西尔维娅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你知道？”
　　“当然。这事不仅有关莱锡治安，还有关你，我自然会多关注些。”莱斯彻微微颔首，末了自嘲般地一笑，“我很多管闲事吧？坎纽斯家族早就不是莱锡总督了，我还说什么治安……”
　　“那有关这件事，你还知道些什么吗？”维罗妮卡连忙追问，他很可能跟总警长通过气，说不定知道些内情。
　　莱斯彻犹豫了一下。“这或许不太适合……”
　　“拜托了。”维罗妮卡看向他，“如果我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或许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好吧。”莱斯彻答应了，“这件事其实也没那么复杂。前天有一个罪犯越狱，他是个危险分子，还有同伙，总警长担心会出更大的乱子，就安排了大规模的搜捕。据推测逃犯应该还待在莱锡城内，但以防万一，总警长就安排了几个警员去森林。之后的事你也知道了，有一位警员不幸殉职。”
　　“那嫌疑人抓到了吗？”
　　“嗯。是几个扎比奇卡人。”说到这里，莱斯彻叹了口气，“如果知道森林里有那么危险的人，我就不该让你去仲夏巡猎。”
　　“扎比奇卡人？”维罗妮卡试探着继续问，“是天南星号的船员吗？”
　　“你知道天南星号？”莱斯彻有些惊讶。
　　“我前些天出去玩的时候偶遇过天南星号的船员，有些印象。”
　　莱斯彻的表情变得微妙了起来。
　　“原来还有这种事啊。”他扯了扯嘴角，摆出那副维罗妮卡熟悉的石膏像般的笑容，“这实在不巧……嫌疑人确实是天南星号的船员。”
　　“有叫佩林或萨玛尔的吗？”
　　莱斯彻干笑两声。“这实在是……萨玛尔我没有印象，不过佩林可是头号嫌疑人呢。他被发现携带武器，包括弯刀和新式的‘火蛇’左轮……刚好能发射从警员身上找到的大口径子弹。”
　　武器？维罗妮卡一愣，佩林不是艺术家吗？他是怎么弄到“火蛇”的？她之前听哈维尔提起过，他很想要一把，但这东西由于杀伤力巨大被严格管制……难道扎比奇卡不管制木仓械吗？
　　“不过你放心，事件还在调查中。如果他们是清白的，相信很快就会出狱。”莱斯彻宽慰道，“这件事涉及莱锡的国际声誉，想必总警长不会让它成为冤案。”
　　维罗妮卡暂且接受了这个说法，但仍然心存疑虑。首先是佩林，他看起来像只白瓷偶，想来是养尊处优的，却携带武器，实在奇怪。其次是逃犯，他到底是何许人也，竟能让总警长发动全城搜捕，甚至征用女儿的猎犬？还有那个可怜的警员，按照总警长的推测，逃犯不在森林，可他偏偏去了，刚好在偌大的森林里跟逃犯正面冲突。最后，这件事从发生到结果实在太快了，逃犯前天才跑，昨天警员殉职，今天一早就逮住了嫌疑人，调查的时间显然太短了。
　　算了，现在想太多也没用办法，还是先等阿斯塔的消息。维罗妮卡做了几次深呼吸，平复心中的忧虑。
　　“我也相信，帕奇德先生一定会谨守赫利姆的律法，谨慎而文明地解决事件。”维罗妮卡对莱斯彻扯出一个笑容，特地咬重了“文明”这个字眼。
　　“那是自然。”莱斯彻移开视线，伸手拿过床头柜的点心盒，拆开包裹的丝带。“吃点柠檬奶酪挞吧。罗德里克说你喜欢这个。”
　　“不了，我没胃口。”一听到罗德里克，维罗妮卡的脸就垮了下来。他不可能记得我喜欢吃什么，她心想，莱斯彻肯定是问了厨子。自从她受伤，罗德里克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别说探望，连一句慰问都没叫下人捎。
　　莱斯彻动作一僵，又缓缓束好丝带，把点心盒放了回去。“恕我直言，你心情不好，是因为罗德里克没来看你么？”
　　“哪有，我可不奢望林恩家的大少爷屈尊降贵来我的床头。”维罗妮卡没好气地呛道，有关罗德里克的话题从来不会给她带来好心情——罗德里克被父亲罚站的消息除外。记得小时候，罗德里克一旦犯错，父亲就罚他站在大厅里。哈维尔经常旁观，并乐此不疲地跟她描述罗德里克的窘态。
　　“……我明天带他来。”
　　“千万别。”维罗妮卡撇撇嘴，本来跟莱斯彻就没多少好聊，如果再来个罗德里克，话题就根本进行不下去了。
　　莱斯彻挑了挑眉。尽管他没有露出多少表情，维罗妮卡还是分明从他的眼神里看出“原来你们关系这么差”的意思。不过她倒不气恼，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跟罗德里克一点都谈不上兄友妹恭。
　　“真可惜，我本来还想邀请你们一起去看歌剧的。”莱斯彻叹了口气，“很抱歉我之前有点冷落你——但我不太会拒绝罗德里克。”
　　这算邀请吗？维罗妮卡有点讶异，但更多的是不屑。拒绝他不是一句话的事么？什么不会拒绝，分明就是借口。莱斯彻说不定真把他当成林恩家族的话事人，跟他献殷勤去了，觉得拿下罗德里克，他就会把妹妹拱手相让。还没订婚呢，他就已经这么自以为是，连追求者的位置都不摆了。她合该给父亲写封信，让父亲成全他俩的姻缘好了。
　　“这有什么呢？想必你们一定玩得很高兴。”维罗妮卡露出甜美的笑容，语气中的讥讽却如同细针，刺破轻薄的糖衣。“不如给我推荐个好去处？等我出院，也去那儿解解闷。”
　　莱斯彻的表情诡异地扭曲起来。他欲言又止，目光游移，连耳朵都红了。维罗妮卡双臂环抱，静静凝视着他，等他自己开口。
　　“那——那不是小姐该去的地方。”莱斯彻结结巴巴地开口，之前维罗妮卡从没有想过他竟然能如此失态。“但我对神发誓，我没有跟他一起去——我只是派车夫带他去，我一步都没有踏进去！”
　　好了，现在知道是什么地方了。维罗妮卡心里了然，罗德里克就是喜欢流连烟花柳巷，他总觉得自己是林恩家族的主人，试图通过肆意放纵来表现自己的权力，尤其是父亲不在的时候。然而他终究是高枝喧嚣的雀儿，妄以为能睥睨真正的狮子。
　　说起来，要不要写信告诉父亲这件事呢。维罗妮卡饶有兴味地斟酌，或者等回去后，当面跟父亲一股脑把罗德里克在莱锡的作为说出来的好？前者立竿见影，而后者显然更有冲击力……
　　“维罗妮卡，真的很抱歉……”然而莱斯彻似乎把维罗妮卡的沉默当成了别的什么，“我每天都会来看你的。等你出院，你可以继续做任何你想做的。”
　　“不必，我哪有责备你。”维罗妮卡随口应道，她不太关心莱斯彻怎么说。行为才重要，如果莱斯彻没做亏心事，就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如果他做了，维罗妮卡刚好能借此说服父亲放弃这桩婚事。
　　莱斯彻垂下眼眸。他的眼睛本就是一片雾霭，被眼睫一挡，就像树垂下枝影，更加晦暗了。不过维罗妮卡没什么心情窥视其中意味，现在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要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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