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续费指南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远了。

　　这是裴清宴从小就感到无力的事情。

　　每个人都像座孤岛，没有交流的可能，所以也没有交流的必要。所有人在说话的时候，都只是在满足自我输出的需要，至于“理解”，那是幻想中的事。

　　他看着顾陈的眼睛，觉得那里面有什么东西熄灭了。

　　跟他们刚认识的时候相比。

　　他没想安慰她，也知道安慰不了。他只想打断顾陈的这种状态，换成什么都好。

　　或许是更真实一点的，失落、颓废、愤怒、惊讶、难过……什么都好。

　　只要不是现在这样。

　　裴清宴不知道顾陈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事，他当然也看不出来。顾陈总把最离经叛道的藏到最里面，最痛苦的事大概也一样。

　　他觉得顾陈身上有一股劲，也许叫生命力？刚认识的时候就这么觉得，当然现在也依然有，但是被什么东西笼罩住了，就像太阳下方的云雾一样。

　　“不要多管闲事”，裴清宴当然知道这个道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个人的痛苦不是他人能轻易改变的。

　　而这个“轻易”也不代表努力就能改变。大概率最后是两个人都遍体鳞伤，结果毫无变化、甚至更糟。

　　但人不就是这样的吗？

　　就算知道了有些事是徒劳无功，不也还是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赞颂“知其不可而为之”吗？如果知道了结局，就能什么都不做吗？如果连做都不去做，怎么肯承认就是那样的结果呢？

　　难道要他眼睁睁地看着顾陈用一个莫名其妙的壳把自己包裹起来吗。

　　那个时候裴清宴什么都没想。

　　他看着顾陈跟着大家一起笑，站起来就把她拉出去。他们穿过走廊的时候，从一个个班级的窗边走过，有的班在上课，有些在自习。不少人在里面望着他们。

　　一个男同学拉着一个女同学的手，在上课的时候不知道要去哪里，裴清宴热爱胡思乱想的大脑条件反射地模拟会出现的流言，乱七八糟什么都有，但可能性很高。

　　这绝对是他在学校里做过最出格的事之一。人多就意味着麻烦，可能会引起关注的事裴清宴从来都不想做。

　　但这次不一样。

　　可能是顾陈的存在给了他去做的理由。她很张扬，做事称得上特立独行，什么事都想玩出点花儿来，让裴清宴觉得偶尔高调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裴清宴从小就在领教人类的盲目，值得庆幸的是他自己也这样。所以他到目前为止的所有思想都有可能是错的，当然也包括一切悲观的论断。

　　现实就像钝刀子割肉一样，平等地落在每一个人身上。他所处的家庭太沉重了，谁也承受不了那样的重担。

　　你要么被同化，要么被耗尽。

　　只有认可了他们的规则，才会被视为他们的一份子。不然就只是一个不知好歹、冷血自私的背叛者。他们会像献祭异类一样献祭你，以维持他们的秩序。

　　就像叶千霖一样。

　　他的母亲叶千霁的妹妹。他们小一辈的人都叫她“霖阿姨”。

　　如果周围没有其他人的话，他们就会这么叫她。但一旦有别人在，就没有孩子敢开口了。

　　小时候，每当霖阿姨出现时，家里的气氛就会骤变。看着那些人齐刷刷地变了脸色，裴清宴总觉得滑稽。

　　这是他七岁前每年必定上演的节目。

　　她是一个很有亲和力的人，健壮、爽朗、自由。头发很短，会直愣愣地竖在头上。时不时去各种地方旅游，朋友一大堆，看上去没什么能难倒她，也没什么能困住她。

　　就因为什么“不像女的”、“不结婚”、“不上进”、“爱玩”，她从未被她的家人接受过。

　　裴清宴这才明白，原来在有些人看来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他们家是没有那样的自由的。

　　那甚至是有罪的。

　　她曾经被他们逼着下跪。

　　裴清宴不知道那个画面应该怎样去描述。非要说的话，就是“暴力”。沉重的“生恩”和“养恩”不容置疑地压在每一个人身上，当然也不容忤逆。

　　最后有没有跪裴清宴不知道。那时候的他还没办法承载那副完整的画面，有关它的记忆总是模糊、晃动，像老式DV机的产物。

　　他后来回忆过很多遍，也想过很多次这个问题。一个能扛过风霜雨雪的人，扛得住那样的千夫所指吗？

　　他不知道。

　　裴清宴七岁那年，他姥姥去世了。自那以后，霖阿姨再没回过家。

　　离开的人从未回来，留下的人尖叫、异化、发狂，而后回归平静。

　　要么被逼疯，要么脱几层皮，获得自由。

　　他当然选后者。

　　.

　　不知道为什么，顾陈现在的状态让裴清宴想起有时候的自己。

　　被外界过度影响的自己。

　　不是她的焦虑、无措，而是一种空洞，那种被否定一切的空洞。

　　对于这个，他一贯的应对方法就是去感情化，仅以逻辑来解决问题可以省去太多对自身的干扰。要不就彻底一点，干脆全都屏蔽。

　　但裴清宴觉得顾陈不会喜欢这些方法。

　　他的生活单调、平常，几乎可以说是死气沉沉、波澜不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她从那里拉出来，然后做一些徒劳的行为，说一些徒劳的话。

　　“不管怎么样，谢谢你安慰我。”顾陈开口。

　　“不是安慰。”裴清宴说，“我只是不想看着你再待在那。”

　　“这个周末，要来我家吗？”裴清宴又问，“一起打游戏。”

　　顾陈还在考虑这个邀请，突然望到一个正对着他们的摄像头，上课时间的走廊，两个性别不同的人，一个问另一个要不要去他家。

　　打游戏。

　　好好笑。

　　“你说我们的话会不会被监控给录到？”顾陈指了指摄像头。

　　裴清宴顺着顾陈指的方向回头，扫了一眼：“或许，不过录到也没关系。又不是现在去打游戏。”

　　顾陈笑了：“确实。还没尝试过自习课游校园，怎么样裴哥，去吗？”

　　.

　　被抓回来了。

　　在顾陈被花粉呛得打了两个喷嚏之后，随着霍恩博霍老师的一声怒吼，顾陈和裴清宴两人对视了一眼，默契地回头就跑。

　　就这么又跑回了教室。

　　.

　　比起在学校，在家的那一天才算是煎熬。一个人的时候，好像提起来的那股劲又散掉了。也没有什么打起精神的理由，顾陈又睡得昏天黑地。

　　谈与给顾陈打电话的时候，她还躺在床上。

　　她最后还是拒绝了裴清宴的邀请，决定一个人待着。现在看来也不是很好。

　　顾陈躺得腰酸背痛，艰难地把手机举到耳边——“QUADRA KILL！”

　　“ACE！”

　　顾陈又把手机拿得远了一点。

　　……打团的时候为什么还要跟我打电话啊。

　　谈与在噼里啪啦的键盘声中开口：“最近在忙什么？都没见你人影。”

　　“你怎么见着我人影。在梦里吗？”顾陈开口，自己被自己的声音给吓了一跳。

　　“不是，”谈与好像又离手机近了一点，“你怎么这个声音？感冒了？”

　　“……”

　　顾陈眨了眨眼，说不出话。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一些名为想念和脆弱的情绪从声带扩散到喉咙，再蔓延上去，她握紧手机，缓了很久。

　　“顾陈？”谈与好像没在打游戏了，听起来有点担心。

　　“嗯？”顾陈努力了一下，争取发出正常的声音，“没事。”

　　好在她的嗓子本来就哑，又隔着电话，谈与应该没听出什么。

　　“你……照顾好自己。”

　　“嗯。会的。”

　　顾陈也觉得奇怪。

　　我到底怎么了？

　　明明自由了啊。

　　顾陈望着天花板。

　　唉。

　　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困住我，但是我真的没力气了。

　　谈与的声音传过来：“……我本来是想去看你的，但最近有点忙，可能要等到下个月。要不这样，你先把位置发我，等我有空了去找你。”

　　“好。”顾陈回答，发了个定位给她。

　　她没再睡下去，起床一个人折腾了半天，不知道在忙活什么。林敛之也给她发了几条消息，还聊到学校旁边开了家新店，那里的鸡蛋仔很好吃。

　　顾陈这才想起她居然没吃午饭。

　　这个房子很大，四个房间，其实够一家人住。有时候她会想，陈茹君就这么让她一个人住这，会不会觉得把自己的房子给浪费了？

　　……说不定过段时间就会让我收拾收拾东西去住校了呢。

　　餐厅也很大。这张餐桌有点像以前他们住过的有个房子里的餐桌，所以顾陈从没在这里吃过饭，就算点了外卖，她也会拿到书房的桌子上吃。

　　现在回忆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那个家吃饭对她来说也变成了一种煎熬。她妈吃几口饭就要叹一声气，企图引起她爸的注意；她爸则无时无刻不在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她，让她“不能这么吃”、“吃得慢点”、“不要吃这个”、“多吃那个”。

　　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只有跟他一样才是对的。

　　这些声音就算是在学校里吃饭也会回响在她的脑海里。

　　顾陈发现，她想不到那个家里关于快乐的事情。连轻松的情绪都勉勉强强。而那些负面的影响时至今日一直在控制她，左右她的行为，制约她的思想。

　　为什么你们能轻而易举地激起我的情绪？凭什么你们能如此轻易地牵动我的心？为什么这么多年，挣扎了这么久，到现在分开了，我还是会如此轻易地被你们影响、像个木偶一样受你们摆布。

　　犹如套在我身上的枷锁、诅咒我永远都不得自由。

　　顾陈点了份外卖，决定今天就在餐桌吃饭。难受也吃，那些回忆一遍一遍地侵袭自己也要吃。

　　我要把你们在我身上留下的影响全都剐掉，唯有这样我才能自由。

　　.

　　又一个周一，顾陈走进学校。周围全是无精打采的学生，一个个沉默地走进各自的教室里。

　　教室里闹哄哄的，几十个人坐在一起，准备着高考，准备着自己的未来。

　　十七岁。看到了更大的世界，更多的现实，却没有与之对应的、承载它们的力量。无数事物在眼中幻灭、崩塌又重建，自我越来越小，同时无能为力。

　　哈哈。

　　这种年纪，有人把它称为“青春”吗？

　　顾陈坐到座位上，把书包放下。接下来的一天她早有预料，不过是重复以前的每一天，日复一日。

　　为什么？你们就把这种一无所知的年纪称作“青春”吗？说出这个词语的同时，你们不会觉得违和吗？

　　她和许安聊了几句，然后从书包里一本一本地掏书。

　　一切如常。生活还是毫无变化的糟糕。每一个明天都很清晰，而远处的未来笼罩在阴暗的雾气里，暗示她不会有什么好结局。

　　……

　　顾陈翻开一本书，上面用油墨印刷的黑体字扭曲成一个个漩涡，狰狞着想要吞噬她。

　　她突然笑了。

　　这就是所谓的青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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