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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后面的事好像变得模糊了,那一段时间好像是扭曲的。梁鸿宝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哪些是真实发生,哪些又只是自己做的一些梦。
好像磨砂玻璃般模糊的记忆中,有妈妈对坐在楼梯上不肯动的自己道歉,说她为了离这个婚不得不把事情闹大,但没想会闹得这么大。也有漆黑的午夜里,她看见一个头戴小红帽的女孩站在空荡荡的游乐园门口,只有旋转木马在不停旋转,整个游乐园空无一人。她也听见过,家里无人时钢琴琴键自己奏起了音乐。
她经常地坐在电视机前面。电视里在播放她听不懂的名词,什么金融风暴,经济形势滑坡。有一次她看见了爷爷和外公也出现在电视里,还有一些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他们说了很多拗口的成语,还拉了一条横幅,一起按了手印。黄嫂告诉她,新闻说的是本城企业家宣誓,众志成城、联手共渡难关。
爸爸妈妈的婚姻并没有改变。只是妈妈也变得很少在家了。
她缩在黄嫂怀里,跟她磕磕巴巴地形容一种场景。小红帽女孩被鬼追赶,逃到了空无一人的游乐园。游乐园亮着彩灯,却充满了恐怖的气氛。这是真实的吗,还是她看见的梦呢,或者是一场电影的片段呢。
黄嫂抱着她,很肯定地说,这是她四岁时看见的一部电影片段,所以小孩不能看恐怖片,也不能想得太多。
原来这一切可能都是很多模糊电影的片段,错乱地留在她年幼的脑子里。等她回过神来,家里确实没有了钢琴,是被妈妈卖了,还是从来就不存在呢。
可能这一切本来就是不存在的。
她像忘了琴键的手指,也遗忘了这段记忆。
梁鸿宝从回忆的潮水里勉强挣出头来,挣扎着问关晖:“钢琴老师,她,她真的去世了吗?”
关晖笑着问她:“难道会有人拿母亲的生死来开玩笑吗?梁鸿宝你看着我,我告诉你,她死了。我外公脑溢血去世的第二天,她就自杀了,就死在你去过的那间屋子里。她吞了整整一瓶安眠药,趴在我们两个弹过小星星的那架钢琴上。”
她站立不住,往后一步倒坐在楼梯上。
尖利的手机铃声又响了。
她没再去挂断,她像聋了一般,或者是没有知觉去做出反应。
关晖从她手中拿走她攥着的手机,他直接按了关机键。
把手机放到一边,一脚踩上她坐着的楼梯,他就这样站在她身侧。
一高一低,一上一下。像行刑者对着囚犯。
“我本来没想找上你,可你偏偏撞到我面前。还主动要我电话,借着给我发活动照片说什么眼熟、亲切。我觉得可笑极了。”
他侧过脸,目光由高至低地斜视她。
“对了,你不是跟我提过池雅吗?你给我第一次发短信的时候,我正好和她在喝咖啡,她是我大学学姐。我也没想到事情这么巧,你是我们共同的仇人。要不是她提醒,我还没意识到,这个梁鸿宝就是梁翰生的女儿。”
她目光微微转动。
“你干嘛这样地看着我。你还不懂吗?她雇了我,我们一起设了这个局。原本的计划是在结婚宴上,当着所有宾客的面抛弃你,告诉所有人,你们这一家子是怎么害死我们家两条人命的。”
“梁鸿宝,你明白了吗?”
她极缓慢地抬起眼皮,他的每一句话她都要很费力才能理解。或者说她根本理解不了。她就是好像很累,就想坐在灰尘里,坐在这满是灰尘的狭窄的楼梯间。谁都不要来吵她,就让她睡一觉。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她缓慢地问道。
“我说过了,我装不下去了。我早就装不下去了。和你们一家人相处,比杀了我还难受。去你家的那天晚上,你难得聪明的那天晚上,我就想干脆摊牌算了。”
“可你那句话把我骂醒了。你还记得那句话吗?我可是一字一句都记得很清楚。那一刻,我才发现我是来对了。你还是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我突然就清醒了,这样放过你也太便宜了。”
那句话,她当然记得。她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发现自己身上有可怖的仲雯娟的影子。原来那影子并不是从那刻起才存在。
早在她六岁那年,在寿宴上躲在母亲身后不声不响的一双同龄男孩的眼睛里,她就已经和她母亲如此相像。
“对,不应该放过我。”声音低得犹如梦中的呓语,可又残存着一丝清醒。“那你为什么不装到底?”。
他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往后抓了把头发。原本整齐的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他眼睛。
他眼睛里的神情是她看不见的。
“还能有什么原因?你以为还有什么原因?就是装不下去了。和你这样的女人在一起,就算有大笔金钱补偿,也觉得煎熬。”
他一字一句都砸在她的头顶:“既蠢,又容易上钩,不费心,还好哄。可就是……”
“乏味。”
她伸手抹一抹眼睛,那里并没有眼泪。
她转过脸,迟钝地望向腹部,梦游般地说:“可我们有孩子了啊。我喜欢小孩,想要一个属于我们小孩。”
“你听不懂吗?我是来骗你的!谁会想要生一个出于骗局的小孩!”他陡然提高声音,声音有种绝望,仿佛她真的是一个说也说不通的蠢货。
“我一直盼着这个孩子。”
“好。那你有胆把他生下来。生下来之后告诉他,他是一个不受欢迎的意外,是一场复仇和欺骗的产物。他的父母彼此憎恨!”
“……可我,我不恨你啊。”
“时候还没到。你知道血脉相连这四个字吗?也许出生在你们这样冷血家庭的人不容易懂。但等你躺在手术台上,被迫剐掉与你血肉相连的一块肉。你会补上这一课。”
“到时候,你就会像我一样,恨不得把你推下33楼的阳台那样恨我。”
他拉开门,诀别似地看了她最后一眼:“梁鸿宝,我希望我们不会再见了。”
门倏然关上,严严实实地分开了内外。
梁鸿宝像被抽走了一身骨架,躺在满是灰尘的台阶上。依然是淡泊的六月的阳光,她歪着脖子枕着台阶,静静地数着空气中让人窒息的灰尘。
第一个发现她不对劲的是朱施南。
因为他就站在楼梯最底下的两阶台阶上,懒懒地靠在钢琴旁边的的栏杆上。
“真有闲情,你爸妈找你都找翻了,还能在楼梯间搂着跳舞……”
他突然在她擦肩而过时拉住她的手臂,脸色骤变:“你怎么了?”
梁鸿宝茫然地看着他。
“你男朋友呢?”
她还是没有回答。
他静静看了她好大一会。然后像领着一个迷路小孩一样,把她带到楼梯的下面。
那里有两棵叶片巨大的铁树。她认识这种树,小时候捉迷藏时只要撞到了它,皮肤就跟被针扎一样疼。
他蹲到跟她差不多高,按住她的肩膀:“你没事吧,鸿宝,你看着我。”
“……我没事。”
“可你一身灰。”
“是吗?”
“你要不要去洗手间整理一下。你看,这旁边就有个洗手间,你能自己进去吗?”
她迟钝地点了点头。
锃亮的玻璃镜映出一双失神的眼睛,她茫然盯了很久,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她突然打了个寒颤。对了,今天是梁翰生的大寿。梁家的亲戚朋友们都在。
都在关她什么事。
怎么不关她事?
席开一百桌,多么喜庆,多么热闹。多么像二十年前的那一天啊。
他不是提到了池雅吗,说池雅和他一起策划了复仇。
池雅啊,池雅,她了解池雅的。池雅是个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底的人。
这复仇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结束了呢?加上钢琴老师,她已经欠了两条命。
怎么可能就这样结束。怎么能够这么简单就结束。可不能这么简单就放过她啊。池雅不会同意的,连老天都不会允许的。
对了,说不定他走了,池雅就会来。
池雅以前不是常把那句你害死了他藏在口齿间吗。她应该在这样一个日子,光明正大地来骂她啊,说她就是一个杀人凶手,当着所有亲戚朋友的面,当着她所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不留情面地骂她。
就像二十年前的那一天,就像那一天。
而她呢。
她应该等着。对,她该等待该有的惩罚。
她哪里也不能去,她要打扮好了去楼上等着。就像当时的钢琴老师那样,露出光洁的额头微笑,像一个尚未蒙尘的月亮。
她高兴得浑身颤抖。突然重新有了走路的力气。
她把头发仔细地理好,又小心地整理好裙摆,端详了自己好久,才走出去。
卫生间门口,朱施南正在等着她。
他的脸色很奇怪。
而她显得多么镇定:“对了,你的卡我寄回来了。”
“我收到了……鸿宝,你很冷吗?为什么你在发抖?”
她怎么会发抖,她很好啊。
她照镜子确认过了,她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他在胡说。
朱施南这个人就是这样,总喜欢开玩笑。让人不知道应不应该当真。
她很认真地回答他。
“没有。我不在发抖。要是发抖的话,那也是因为空调有点冷。”
“如果你不舒服的话,我陪你上去跟你爷爷打个招呼,就送你回家吧。你是不是病了?”
“没事,我很好。就是空调有点冷。”
他小心地看了她两眼,然后陪她上楼。一步一步,扶得小心翼翼。
为什么要扶她呢,没看到吗?她走路走得多稳当啊。
我记得以前,你和我哥小时候老跟在我身后,嘲笑我跑步的姿势,嘲笑我走得像个大白鹅一晃一晃的。可你看我现在,穿着细高跟上台阶,也能这么稳当。
她一边走,一边想着。
我要等。认认真真地等,打起精神来等。
可为什么耳边的声音都像隔了一层呢。
像隔着波浪起伏的潮水声,还有水鸟的叫声。
隔着水声,仲雯娟尖利的声音也不够尖利了,梁翰生威吓的声音也不够吓人了。
他们在说什么,哦,他们在问关晖去了哪。
“他不会来了。”她回答他们。
要来的是另外一个。
“什么叫他不会来?”是梁翰生在说话吗?“你们两个搞什么!吵架了吗?偏偏这个节骨眼上。”
她又认真地回答他们一遍。“他不会来了。”
她看见朱施南把梁翰生拉到了一旁。两个人好奇怪啊,一边偷看她,一边交头接耳聊天,像学校里那种背着老师偷说话的坏学生。
梁翰生走回来的时候脸色缓和了些。可朱施南一走,他立马又凶起来了。
“就算是马上要死,你也给我忍住。别给我这时候出什么洋相。不就是闹个分手,你就给我弄这副鬼样子。你们是闹分手了吗?”
不是闹,但是我们完了。就算说了,大概他也是听不懂吧。
梁鸿宝选择了点点头。
梁瀚生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问:“那你爷爷那边问起来怎么办?他到底还想不想娶你?”
“他不会娶我了。娶谁他也不会娶我了。”
“平时一副聪明相,关键时刻就给我捅漏子。”梁翰生重重拍了一下她的背,似乎要让她挺直背。“要哭也得回家哭,你三叔一家过来了。”
哭,她可没有要哭啊。她在笑,笑得多开心啊。
三叔一家的声音似远似近,梁翰生和仲雯娟在解释什么。
哦,她摔了一跤。男朋友病了,所以才不能来。
对,鸿宝照顾男朋友累了。可能也有点感冒。
让她休息。她偏要来,说不能错过爷爷大寿。
哈哈哈,什么孝顺啊。小孩子家家,不指望别的,这点孝心总要有的。
他们在说什么啊。
撒谎,又在撒谎。
可撒谎有什么用。
没有用的。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等池雅来了,一切就清楚了。
梁鸿喜又在说什么?
耳垂上挂着的大红福字耳环,晃晃荡荡,晃得梁鸿宝眼前一阵眩晕。
灰头土脸?
“对啊,堂姐,你这条裙子本来颜色看起来就显旧。现在沾了灰看起来更像是旧衣服了。我一时口快,你不会生气吧。”
她冲梁鸿喜微笑着。
再说一些难听的话吧,这些话分量不够,要让我难受,要让我真真正正地痛,用最污秽的话来骂我吧。
梁鸿喜却后退了一步。
“堂姐,你发烧了吗?今天看起来怪怪的。”
一拨人走了,又来了一拨。
宴席开始了,祝寿词,主宾敬酒。
一分一秒,漫长又急切。她不止一次抬起头来问父母:“池家来了吗?我们给池家发请帖了嘛。”
梁翰生不耐烦地说:“你找他们做什么。请帖肯定发了,但商场如战场,现在大家生意又有竞争,关系自然就……哼,不过说起来,这里面还有好大一份你的功劳。”
“发了就好,发了就好。”
发了就会来吧。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可以白白放过她呢。
她要等着,等着。
酒席结束。人潮像汇聚的鱼一样散开,又合起来,涌向门口。
仲雯娟忍不住问她:“鸿宝,一整顿饭你都在找什么呢?老是望着门外发呆,你还不死心等着那个混账呢。”
她露出模糊的笑容,别人不知道,你怎么也不知道呢。
可怎么,她没有来呢。
没有人愿意救她吗?没有人愿意把那个戴着小红帽的女孩子给放出来嘛,就要一辈子把她捆得动弹不得他们才满意吗?
热空气扑面而来。
六月的日头在午后就像一个烤焦的洋葱圈。
洋葱,剁碎的洋葱末,黄嫂,33楼的厨房,红薯,鼻头发酸。毫无关联的词语在她脑中像弹簧一样跳跃,蹦来蹦去。
她抬起头来,望望恍惚的白日头。
记者的话既清晰又模糊,说了好多,她很费力很费力,才听懂几句。
“梁小姐,为什么你的男朋友今天没有出现?”
“刚才有位穿蓝西装的年轻男士从酒店后门匆匆离开,他跟您有什么关系?”
“刚才我们报社有同事传来照片,他拍到一位女士两天前在产科出现的照片,看起来跟梁小姐很像。请问是有什么好消息了吗?”
早上追着她问的大额头记者,高举起一只奶白色的手包。
“不好意思,刚才我进去上洗手间,无意间捡到这只包,为明确失主,我打开了它。”
她声音洪亮,吸引了梁鸿宝茫然的视线。
记者注意到她的视线,从包里抽出一张名片。
“旭光产科主任医生,张永明。梁小姐,你能不能解释为什么你包里会有这样一张名片呢?
原来在这里,是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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