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影逐光记

　　十七，告白（山有木兮木有枝）

　　“山有木兮木有枝……”
　　指腹划过竹简带丝凉意的表面，双目怔然，落于一字。
　　“心悦君兮……”
　　“小师弟！在做什么！”
　　竹舍的门“呯”一声被推开，小雀鸟儿般欢快的少女就这样跃了进来。
　　边彦秋无奈一笑，那点纷烦心思一下子被搅成了乱麻，一时理不透，索性抛到一旁，先应付一下这位小师姐。他不动声色地将竹简挪开，哪料萧崇仪眼尖，刚进屋就瞅见了，一把捞过：“小师弟，又在用什么功……欸，诗词集？”
　　语毕眨巴眨巴眼睛，疑惑地朝这边看看，又认真去看那卷竹简。
　　“还我。”边彦秋懒洋洋地往桌上一靠，摊手。萧崇仪吐了吐舌头，把竹简放回他手心。
　　“小师弟。”萧崇仪无聊，自是不会轻易离开，定要捉个人作伴，“该不会是书院那群酸儒打不过你乱嚼口舌，所以你打算兼修文理，辩得他们哑口无言？”
　　“怎么会。莫要胡诌。”边彦秋对这个年纪小但入门比自己早的小师姐，属实没办法。
　　说来，那人也是……
　　“喂喂，去玩吗去玩吗？小师弟，怎么发呆了？”萧崇仪晃晃手。
　　“不了。”
　　“真不去啊……”萧崇仪拖长了音调，嘟嘟囔囔，“二师兄忙，四师妹又窝着摆弄她那些花花草草，五师弟下山了，小师弟，只有你……”
　　“不去。”边彦秋捧起竹简，默默凝视先前那句诗。
　　“真不去吗，那我只好一个人去找二师兄了。”萧崇仪撇撇嘴，抬腿往外走。
　　“你打扰师兄做什么？”没忍住，边彦秋侧身问。
　　“也不算……打扰吧。”萧崇仪假装不在意地回身，脸上的笑憋都憋不住，“二师兄昨日同我说过呢，今日下午可偷闲些许，正好带我下山逛逛。怎么样？小师弟？”
　　萧崇仪一番话本图着向小师弟炫耀的同时作个邀请，没料到会在边彦秋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他要去？”边彦秋自认为冷静地问，实际他忽然立起身吓了萧崇仪一跳。
　　“嗯，当然了。他答应我的起码没骗过吧……”萧崇仪越说越心虚，“起码，起码明确答应的没骗过！”
　　虽然二师兄惯会用模棱两可的话语骗人！
　　后半句话自然藏在心里。不过目的已经达到，一搬出二师兄的名号，小师弟眼都直了，可惜他们三个有段时间没聚在一起了，明明同一座山头上，明明以前玩得那么好！近两个月真怪，小师弟是，二师兄更是。这次没跟二师兄说小师弟会来，二师兄才松口……
　　好像不对劲。
　　萧崇仪苦恼地皱起眉头。
　　她好像没注意到什么，是什么呢……
　　“走了。”边彦秋保持那种超脱世外的气质，抱着竹简从她身边掠过。
　　“哦。喂！小师弟你走这么快做什么？时间还没到！”
　　约定的时间的确未至。
　　遥望天空，边彦秋恨不得那轮烈日降得快些，再快些。
　　萧崇仪自是不清楚他的心思，领着他到处闲逛。
　　“听说万事通又上新了些新话本，咱们去看看。听说是祝水昙罗的新作！我记得她上一本书讲的是蛇妖与虎妖共争一美男子的故事……”
　　“你喜欢这些？”
　　“嗯……好看就行啦。不过是二师兄挑的，二师兄眼光可好了！什么'三入温柔乡'，'闻风见讯'，'落红为霓'……都是市面上热销的话本子呢。”
　　“他喜欢这些？”边彦秋问。
　　萧崇仪总觉得小师弟这句话怪怪的，又说不出所以然，于是学着二师兄含糊道：“或许呢……不过很多都是我喜欢的……”
　　边彦秋又一声不吭地低头沉思。
　　宗门内禁随意御剑，好在这几步路对修士来说如履平地。从内门弟子居所抄近路到万事通——归易宗弟子们自发组织的秘密交易所——最方便就是穿过学宫。
　　这几日放假，周围静悄悄空荡荡的，并无人声。
　　两人正走着，萧崇仪眼睛尖，瞅见地上躺着张碎纸片，小跑几步捡起。
　　纸张柔韧，明显是从课本上撕下来的。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萧崇仪念出声，刚读了一句就皱了眉，“谁拿课文写情书啊？”
　　边彦秋莫名呛咳了一声。
　　“很土吗？”
　　“那倒不是。”萧崇仪递过纸片，“就前后文笔……对比强烈，有些……惨不忍睹。”
　　边彦秋依言低头看去。
　　“倩缘，我自第一眼见到你开始，就深深爱上了你。你的一颦一笑撩拨着我的心弦，你的一举一动牵引着我的视线……”
　　“……啊！我爱你！我对你的爱像滔滔江水绵延不绝！若你是天上的星辰，我就要做那奔月的嫦娥来寻你！若你是那海中的仙姝，我便乘船漂洋过海只为抵达你身边……”
　　“……我爱你，你愿意接受我吗？我想我们以后一定会成为一对恩爱的道侣。”
　　边彦秋默默读完，愈发沉默。
　　萧崇仪开始没发现他读完了，是看着自家平时一目十行的小师弟墨迹半天还在看，终于忍不住：“太难看想批判了？”
　　边彦秋摇头：“没有。”
　　随后问：“倩缘是谁？”
　　“喏，就坐那边的姑娘。”萧崇仪指了指人家姑娘的位置。然后就见自家小师弟大踏步走到那空座位前，一板一眼地将那张告白纸条放到桌子上，甚至使了个法术固定。一系列操作差点让她下巴原地脱臼。
　　“……小师弟？你。”萧崇仪颤颤巍巍地问，“你同情这哥们儿？”
　　边彦秋一脸严肃地回答：“不，我羡慕他。”
　　“？”萧崇仪觉得自己可能没睡醒。
　　后来萧崇仪觉得自己真没睡醒。
　　那是他们略过这个小插曲，买完话本子去见二师兄时的事。
　　她敲了门，二师兄也的确开门，笑吟吟的，半个字都没开口，忽然如临大敌地盯向她身后，迅速一退“呯”一声合拢了门。
　　跟见了鬼似的。
　　萧崇仪回头，见小师弟面色不善地看着二师兄的房门。
　　可能是见到鬼了。
　　“小师弟？彦秋？”萧崇仪试探性挥挥手，“你和二师兄闹矛盾了？”
　　边彦秋一开始不回答，正当萧崇仪以为这家伙铁了心要当闷葫芦转过身研究门想把自家好师兄拉出来问个究竟时，听到身后幽幽传来二字：“算是。”
　　“哦。”萧崇仪不动声色地亮了眼睛。
　　有八卦。
　　“嘘。”来不及询问更多，边彦秋示意她噤声，然后做了个狩猎时常用的手势。
　　绕后。
　　萧崇仪连忙点头答应。
　　萧崇仪鬼鬼祟祟地跟在跑得飞快的小师弟身后，无限感慨的同时有些不安。
　　万一，万一两人真吵架了，是很严重很严重那种，那过会儿怎么办呀……她是帮二师兄，还是帮小师弟？说来都不知道他们在赌什么气……
　　两人绕到房子后面时，段倾垣刚好蹲在窗台上，准备往外跳。
　　萧崇仪都有些同情自家二师兄了。在自己家里放着正门不走走窗户，太狼狈了。应该是二师兄理亏吧？
　　偷偷瞄眼小师弟，萧崇仪默默往旁边挪了一步。
　　好诡异。
　　这种如狼似虎如饥似渴的目光真的是她家小师弟能拥有的吗？
　　二师兄，这回你师妹要靠边站了，你莫不是私吞了咱们小师弟的什么宝贝。
　　秘籍，天材地宝，还是灵药？
　　或者又故意把小师弟的佩剑丢到妖兽堆里让小师弟自己取美其名曰“磨练”？
　　还是说……
　　萧崇仪的胡思乱想被段倾垣打断了。
　　认命的，段倾垣从窗台上跳下，走到边彦秋面前：“我们今天把话说清楚，你跟我走。”
　　看了眼刚回神的萧崇仪，叹口气：
　　“抱歉，小崇，今天我和你小师弟有些需要私下处理的事，不能陪你下山了。”
　　“哦，嗯。”萧崇仪老实地点点头。
　　“走吧，进屋里说。”段倾垣转身走了几步，没听到动静，回头看了眼边彦秋。
　　萧崇仪就看见自家小师弟抖了抖，如梦初醒般抬腿跟上，边走边跟自家二师兄越贴越近……
　　等等。萧崇仪眉头一皱，发觉事情并不简单。
　　怎么有种话本子剧情的即视感！
　　任被丢在身后的萧崇仪心中如何汹涌澎湃，段倾垣和边彦秋都顾不上了。
　　时隔两个多月，边彦秋久违的再踏入这间再熟悉不过的小屋。
　　段倾垣关门，许多术法捣鼓一通，确保外人未经同意无法进入，屋里的声音画面没办法传到外面，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那双柔和的杏眼转过来对着边彦秋时又凌厉起来，正衬眼睛主人那满脸的阴霾：
　　“我都说了我们……我不喜欢你，彦秋，小师弟，你何苦……你这样缠着有意思吗？！”

　　有意思？没意思？
　　边彦秋也不清楚。
　　只是被那人躲着的两个多月，他经常会梦到从前的事。
　　他蜷缩在家的灰烬中，而有人挪开废墟，慌忙拿袖子擦去脸上残余的血迹，然后对他笑了。
　　那人告诉他不要怕。那人向他伸手。那人问他：
　　你要不要跟我走？

　　他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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