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

　　今天是薛家每月一次的家庭聚会。

　　暮色沉落，厅堂里灯火通明。仆人例行帮张醉往面前的杯子斟酒，她却抬手，轻轻一挡。

　　张醉喜欢红酒，在家里不是秘密。

　　面对其他人疑惑的眼神，她解释说：“我最近在戒酒。”

　　“怎么了？你不是很喜欢和红酒的么？”

　　说话的是张醉的表兄，“我本来还想喊上你和林媚，明年一起去我的酒庄消暑。”

　　林媚看出她不想回答，适时接话，替她解围，“那你照样可以喊我啊。你有几个朋友怪有趣的，我很喜欢和他们玩儿。”

　　两人你来我往几句，席间一位忽地开口：“阿媚，醉醉不是一直希望你去新苑上班吗？怎么还不见你下决定呢？”

　　因薛家的大家长尚在静养，家族内部便似一泓表面平静，底下暗流丛生的深水，人人对集团内里的人事浮沉，都格外留心。

　　林媚神色霎时有些微的不自在，忙笑得搪塞，“工作的事儿，我和醉醉自有打算的，先吃饭吧……”

　　晚餐结束，男人们另寻地方小酌，女人们聚在偏厅喝茶闲谈。

　　不多时，林媚寻了个由头，拉着张醉提前离席。

　　“刚吃完就走，不太好吧？”

　　“怎么不好了？”

　　不给张醉思索的间隙，林媚将车钥匙塞进她手里，耍赖道：“我今天开车过来的，但我刚刚喝了酒，你正好帮我开车，送我回去——”

　　张醉看她一眼，接过车钥匙。

　　车驶上主干道，汇入夜晚流淌的车河。张醉握着方向盘，目光落在前方无尽的红尾灯，还是问：“究竟为什么急着走？”

　　声音不容回避。

　　“留下来能怎样？还不是要听他们唠叨什么时候结婚这种问题。”

　　林媚侧头望着窗外的霓虹，闷闷道：“还有你真看不出，那群老家伙对你一副提防戒备的样子？明明骨肉至亲，演得这般辛苦，有什么意思？”

　　她见不得那些人对待张醉的态度，每每看着，心里都像堵着团湿冷的棉絮。

　　她也知道张醉不想待在那儿，不然以张醉的性子，才不会被她那么轻易带出来。

　　静默片刻，转而提起另一桩事，趁此时只她们二人，开口回应：“眼下，我还不能去新苑。”

　　张醉问：“原因？”

　　林媚坐在副驾驶，头靠在冰凉的车窗，叹口气：“现阶段，我还是没法放着蓝烟不管。”

　　“……你是不是对她过度关注了？”

　　张醉挑了挑眉，“难道她是三岁小孩？”

　　“当然不是。”林媚安抚她，“总之，我还得花点时间交代完手里的工作，包括说服蓝烟。”

　　她话语间有所保留，未尽之意像是隐在薄雾后的楼阁，猜不透。

　　怕张醉纠缠这一话题，她话锋一转，“话说回来，怎么忽然戒酒了？你瘾头也不大，是打算一滴不沾了？”

　　“应酬时可以喝一两杯，再多就不了。”张醉目视前方，只握着方向盘的手微不可察收紧了些，“喝酒误事。”

　　林媚听出她话里的留白。自北路回来后，张醉情绪便有些不对劲，具体为何，一时也难以辨明。

　　最让她奇怪的是，张醉既已应允和宋栀交往，工作量却不减反增。她不禁怀疑，张醉究竟有无心力去经营那段关系。

　　难道两人只是玩玩儿，或者逢场作戏？

　　“明天再戒吧？”林媚忽然说。

　　张醉瞥她一眼，“为什么？”

　　心里狐疑，总觉得这人面皮之下藏着什么坏点子。

　　林媚欸了声，“你别多想。我就是心情不好，加上看你从北路回来后，不知怎的也挺差，想着带你找乐子。”

　　张醉不为所动，依旧看着前方道路。

　　生怕她拒绝，趁着红灯间隙，林媚轻搡她肩膀，一个劲儿央求：“哎呀好妹妹，你就去吧。不过是喝两杯小酒，玩玩儿嘛——”

　　张醉摇头：“你可以让小白陪你。”

　　她本能觉得，林媚口中的去处，绝非什么正经地方。

　　“我和她又不是连体婴，没必要天天黏在一起吧？”林媚更殷勤了，“而且我们要去的地方，祁佑白那个闷葫芦是决计不适合的——”

　　“醉醉，你都二十多了，跟姐姐去见见世面，不也挺好的？”

　　“……”

　　祁佑白站在录音棚外边，面沉如水，声冷如冰：“这么简单几句词，你要录这么久？十二遍了，不嫌耽搁自己，也别耽误别人的时间好吗？”

　　她今日穿着件深红连帽卫衣，半长头发在脑后扎成小揪，脸上架着副黑框眼镜。

　　一副学生气打扮，说出的话却截然不符。

　　里头录音的歌手叫蒋幼清，刚出道没多久，便得了“年度最具潜力新人”的奖项。又因相貌甜美乖巧，被媒体冠以“初恋情人”这般头衔。

　　但也没用，从录音室出来后，面对祁佑白，也只能垂首聆听训斥。

　　蒋幼清两手交握身前，指节绞得发白，努力噙住眼眶里打转的泪珠，不使其坠落。

　　祁佑白平日是好说话的，公司里人尽皆知。

　　但一旦进入工作状态，便似换了个人。

　　要求严苛，脾气也见长，任凭你是多大牌的歌手，若达不到她心中标尺，照旧直言不讳。

　　“就你这个状态，我实在看不出那奖是怎么得的。”祁佑白语带讥诮，故意激她，“刚刚唱的四段高音，你自己听听好听吗？”

　　“什么四段高音，我看四段破音还差不多。”

　　蒋幼清年纪不大，不擅情绪掩饰，听见这话顿时反驳：“你少看不起人！”

　　祁佑白哼了声，“那你要有本事，就露给我看看啊？”

　　“音准像兔子被狼追似的乱七八糟。蒋幼清，对比在我这儿录歌的人，你是我见过最差的一个！”

　　蒋幼清被噎得说不出话。

　　祁佑白撂下这话，不再出声，就这么看着她。

　　蒋幼清眼周泛红，嘴唇紧抿，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静默半晌，就在祁佑白以为她终究受不住这般苛责，要负气离开，或彻底崩溃哭出来——

　　蒋幼清对着一旁的经纪人陈哥，忽然开口：“我去把剩下的录完！”

　　说罢，竟是斗志激昂地，把眼泪抹去，转身重新投入那间玻璃隔开的密室。

　　祁佑白略感惊讶。

　　两人针尖对麦芒，录音棚资深员工也觉得祁佑白过分了些。

　　祁佑白是严厉，但绝非这般不近人情。只因蒋幼清录音前夜，她遇到了件憋屈事儿，心火一路燎原，烧到此刻。

　　只能说蒋幼清倒霉，正撞在伤口上。

　　因着蒋幼清筹备新专辑，近期来录歌，所以这段时间祁佑白又忙碌起来。

　　昨天好不容易下班早，这才得了空闲去林媚那儿，夜里也宿下了。

　　谁曾想凌晨两点，门铃骤响，将二人惊醒。

　　开门一看，蓝烟站在门外。

　　她见祁佑白也在，却浑不在意，径直趿着步子进去，大咧咧歪倒至客厅沙发。

　　脸上是不正常的红，问她怎么了，才知是累得发了烧。林媚便去翻箱倒柜找退烧药，软声软语哄她服下。

　　当时气氛很和谐，除了被冷落一旁的某人。

　　若止于此，祁佑白还能忍耐，真正令她奔溃的，是蓝烟随后提出的要求。

　　她说，要留下，与林媚睡一起。

　　好听点，这叫坦荡，难听点就是毫无边界感，仿佛祁佑白这个正牌透明得不值一提。

　　祁佑白太清楚，在蓝烟那单纯笔直的认知里，这不过是“和好朋友睡一起”那样简单。

　　她意识不到，但这份浑然天成的无辜，却是一把最伤人的利器。

　　祁佑白作为林媚的女朋友还在这儿，蓝烟这全然不觉的姿态，比任何蓄意挑衅都让她窒息。

　　于是她当即出言阻止，说正常情况蓝烟应该回家休息。不料蓝烟横她一眼，以出道前便常宿与此为由，一口回绝。

　　祁佑白原以林媚会稍有犹豫，谁知女友无半分迟疑，径直应承下来。

　　待一切安排妥当，她就带着蓝烟进了卧室，祁佑白追问自己怎么办，林媚愧疚说让她委屈去客房将就。

　　祁佑白终于忍无可忍，情绪一下子起来，“她会不会太过分了？！林媚，到底谁是你女朋友？”

　　林媚顿时蹙眉，压低声音：“你喊什么，她还发着烧，你别把她吵醒。”

　　字里行间，只盼祁佑白体谅她的难处。

　　那谁来体谅祁佑白？

　　就算祁佑白体谅，蓝烟又如何厚颜做出这一连串举动？

　　两个不要脸的。

　　祁佑白不愿再多费唇舌，在这儿和林媚吵架。她默然换了衣服，不顾仍是凌晨，径直离开了林媚的公寓。

　　心口那团火，便这么一路焖烧，带到了工作中。

　　偏生今日诸事不顺，蒋幼清状态又欠佳，一桩接着一桩，那团郁气再也按捺不住，轰然爆发。

　　不知是否应了“知耻而后勇”的老话，蒋幼清心里憋着和祁佑白较劲的气，最后一遍录制，竟相异常顺利，高音精准稳定，情绪亦饱满到位。

　　祁佑白寻来陈哥，商议着说：“晚上我作东，请小蒋吃个饭吧。也算为我今日的严苛赔个不是。”

　　陈哥忙不迭应承：“哪里哪里，祁老师客气了，小蒋她也是多亏了您的指点……”

　　“……我哪有指点啊，光顾着骂她了。”祁佑白笑了下。

　　陈哥觑着她的神色，知她火气已散，便顺着话头，将这份歉意不着痕迹接下：“那孩子心思直，回头我也说说她。那这顿饭，就当给她压压惊，我也正好跟着沾光。”

　　祁佑白闻言，心里那口浊气，总算舒缓些许。

　　也算是将昨夜积攒的怒火发了出去——

　　“我想不明白，这两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们明明原来关系也不错。”

　　张醉沉默片刻：“你的处理方式有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反正蓝烟一直那样。我不理解的是，祁佑白怎么也跟着添乱。”

　　林媚制止她继续评价，“总之，在我气消了之前，短时期内不想见到她。”

　　张醉摇摇头，正想说些什么，林媚已将话题轻巧转向她。

　　“还有你，我看你最近和宋栀见面也不多，你们到底在不在交往？”

　　“我工作忙。进度如何，你别再问了，我心里有数。”

　　车依着林媚给的路线行驶，窗外流光掠影。

　　张醉问：“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说了，带你见见世面。”

　　车最终停在一处看似低调的建筑旁，门楣仅嵌一行细瘦的英文。

　　若不细查，极易错过。

　　刚熄火，林媚就打开车门下去，绕到另一边，打开驾驶座车门，拖着张醉从侧门进去。

　　内里别有洞天。光线昏暗，空气中浮动冷冽的木质香调，其中还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夜露般的清甜。

　　诚然说，张醉不讨厌这种味道。

　　音乐并非震耳欲聋的鼓点，慵懒迷离的电子音律如薄纱般层层铺展。

　　这里空间开阔，布局疏朗。

　　张醉看去，墙上悬挂几幅抽象画，色彩大胆而压抑。扫视周围，往来之人衣着考究，低语浅笑间，流动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矜持与距离感。

　　张醉微微蹙眉，“想喝酒，不能换家清净点的地方吗？”

　　林媚闻言转身，抬手，手指轻抵她肩头，将她抵在微凉的墙面。

　　弯眼说：“张总——谁跟你说，这里只是单纯喝酒的地方？”

　　说话间，一个侍者打扮的人廊道深处走近，见来人是林媚，面上即刻堆起妥帖的笑。

　　林媚明显是熟客，言语不带丝毫犹疑：“和你们老板说，二楼要一间静室。两位，若有合眼缘的‘知音’，可请来一叙。”

　　“明白。”侍者会意。

　　通过耳麦低语几句，结束后，引领二人穿过一层舞池边缘，沿着旋转梯而上，进入一间更为私密的包厢。

　　里面光线更为幽暗，装饰带着几分哥特风。

　　暗色墙面上浮雕繁复的藤蔓纹样，深紫丝绒沙发沉陷于阴影。

　　最引人注目的，是面单向玻璃墙，从包厢里去看，可以清晰俯瞰楼下舞池的众生百态。

　　而从下往上，却只见一面巨大的，映不出倒影的墨色镜面。

　　林媚拉着张醉坐在房内正中的U型沙发。

　　沙发正对一小型舞台，只由几级台阶构成，中央立着一根光洁的金属杆，在追光下泛着冷光。

　　张醉隐约猜到林媚的意图，却仍不禁问：“这是……”

　　林媚冲她眨眼，声音带着蛊惑：“这里的‘艺术家’，都很懂得如何成为‘知音’。好好享受吧。”

　　不待她回应，转头与候在一旁的领班低声寒暄起来。

　　对方恭维几句，给她们斟酒，接着轻击双掌——

　　侧边一道暗门无声滑开，几个身着风格各异、颇具设计感觉服饰的年轻女子缓步而出。

　　并非直接上台，而是散落在房间各处阴影。

　　音乐转为空灵而略带忧郁的调子，其中一人随乐声即兴。动作并非挑逗，而是充满力量与故事感的现代舞。

　　她目光时而掠过客人。带着一种审视与交流的意味，仿佛无声诉说。

　　林媚倾身，在张醉耳畔低语贴：“若非VIP级熟客引荐，像这样的‘私人作品’可不轻易展示。”

　　张醉身体微僵，她扫过室内，冷冷瞥一眼林媚：“这样的地方，竟能安然存在？”

　　林媚轻笑，“存在即合理。”

　　话语如丝绒般滑入耳膜，“在这里，肉|体的欢愉与灵魂的共鸣皆可寻得。这里贩卖灵感，陪伴，超越言语的理解。当然，若想进行一场露水相逢，也可以。”

　　她轻抚张醉的肩，“放松点，醉醉。这里有谁的作品或气息触动了你，你可以去邀请她，想做什么都行。”

　　侍者静立一旁，林媚招手喊她。

　　侍者弯下腰，听林媚耳语几句，后直起身，朝角落一位混血长相、眼神如深邃古井的女子颔首。

　　女子会意，她步履从容走近，在林媚身侧的沙发空位优雅落座。

　　两人距离瞬间拉近，呼吸交错见，混血女子在林媚耳畔低语了一句什么，林媚便低笑起来，然后抬手，漫不经心放置臀部，托起她，将两人的距离缩得更小。

　　女子已坐至林媚腿上，一手攀着林媚的肩，另一手握着林媚手腕，带着它到身后。接着，服装卡扣一松。

　　侍者走到张醉身边，低头礼貌问：“这位小姐，不知可有哪位的‘表达’，触动了您？”

　　张醉目光掠过那些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身影，最终，停在角落处，一个独自倚墙的身影。

　　指尖跟随音乐敲击，仿佛谱写一张无声乐谱。

　　那女子侧影清瘦，低垂的眼睫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给人一种遗世独立的孤寂。

　　张醉指尖微微顿，沉默片刻，伸出食指，方低声说：“……她。”

　　侍者笑说：“您真有眼光。她是Siren，最近在我们这儿很受懂得欣赏内在灵魂的客人青睐。”

　　一个手势，Siren抬头。

　　目光穿过昏暗光线，直直望想这边，缓步走来。

　　林媚正与混血女子低语，目光不经意扫过被张醉选中的人。

　　初时只随意一瞥，随即却微微皱眉。

　　那身影和轮廓，好眼熟。

　　一种模糊的熟悉感攫住了她——

　　双眼骤然睁大。

　　并非见过女人，而是她身上那种独特的气质，越看越像——

　　司昭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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