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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下飞起来
在令人讨厌的沉默中,沈乔壹尝试着迈开腿,走到病床前。他呆呆地立着,发现走到商承修的身边并不难,可一开始他却很想逃离,只是有一股从心里上生出的力量把他拉回了、并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
他蹲下来,双手轻轻地握住商承修垂在病床上的手。那只手总是很有力量,总是散发出让沈乔壹忍不住与之共享的热度,他会很没出息地贴上去。可是现在这只手冰冷得有如寒冬腊月天,他也很没出息地贴了上去。
后来他才明白自己不是没有出息,而是他太冷,又害怕商承修冷。
沈乔壹像一只刺猬锁在角落里,迟迟不敢抬头,他害怕看到的会是商承修面容憔悴、毫无血色的脸。从他的角度,他只可以看到商承修挺立的鼻尖和尖锐的眉峰。他的手不自觉地缩紧,心也随之深重地跳动……
他疲惫地合上双眼,将额头伸过去,抵在商承修的手心里,心中默默祈祷:商承修,快醒过来吧。
突然,那只抵在眉心的手指动了一下,沈乔壹喜出望外,紧紧扣住他的手:“商承修,商承修,商承修……”
他连叫了好几声,商承修始终没有反应,最终他被医生护士簇拥着挤到了门外。
真熟悉的场景。
苏凭川带着他坐到走廊上的陪护椅上,安慰道没事的。
除了一句“没事”,苏凭川也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保证。
“苏凭川,你可以给我讲讲商承修小时候的事吗?”沈乔壹的黑色眼睛透彻无比,好像根本不会掩藏情绪似的。
他想到病床上商承修脆弱得立马就碎掉的样子,心口就传来剧痛,每一秒都像在呼吸刀片那样让他无法忍受。那副孱弱、衰竭的模样沈乔壹从没见过,所以他也想见一见他所没见过的小时候的商承修,似乎这样会让他好受一点。
苏凭川看着他肿胀的眼皮和眼皮下刻意伪装平静的眼神,心里不是滋味。
如果这可以使沈乔壹和自己暂时忘掉伤口的话,苏凭川有必要认真回忆了一番,确定自己没忘记,爽口答应:“行啊。”
“我们的父辈关系很好,所以我们三个从小就认识。承修和现在一样,说得少做得多,他喜欢神不知鬼不觉地付出,你应该深有体会吧。按理说这样的人在小学或者初中很难‘存活’,但偏偏没人敢惹他。和他从小学格斗、拳击、散打之类的有点关系。”
见沈乔壹发愣又惊喜的样子,苏凭川轻声笑道:“不仅这些,他还会室内设计、雕塑、画画、花艺、钢琴、潜水、攀岩……运动艺术之类的不算样样精通,但也出类拔萃。”他的脸上露出为之自豪的动容表情。
“他的生活可是我们之中最丰富有趣的了。我和骁台不一样,从记事起就没有过自己的大脑。不过现在是没有人管的到我们了。我只记得当时特别羡慕承修,也会在心里偷偷琢磨他学那些用不到的技能做什么。想着想着,他学的也就越来越多,讲真的,我没他那么有毅力和精力。”苏凭川看着他,其实他想说商承修学习的这些技能里,有一部分是为你,可他终究没有替商承修来告诉他。
“五年级的时候,承修已经一米七了,在班里十分突出。不少女孩暗恋他,还有初中的学姐。那会儿校园恋爱和早恋比较受到大众所趋,不少小男孩受到电视剧的影响,都学起了后门等你、放学别走之类的……哈哈,几次之后,承修就受不了了,‘赴约’了一回,后来就没人敢惹是生非了,连学姐的情书都少了不少。”
苏凭川说着就刹不住车了,对于儿时那段美好的充满童趣、中二和青春风采的生活,他颇为怀念。
人生中很多东西,连自己都意识到它非常重要,可光阴似箭,白云苍狗,回过神来时却只能在回忆里流浪。往事随风飘散,张开眼,尽管贪恋,依然是要接着走下去,和那些美好的、开心的、无忧无虑的、充满欢声笑语的时光越走越远。
剩下的彷徨、留恋、不舍、心酸总是要利用成年人这个身份来消解。
苏凭川想到此处,脑海里豁然闪过无数张青春飞扬的画面,每一张都鲜活热烈,在那个嚣张狂妄的、把什么都垫在脚下的不认输的年纪真爽!
随着年龄渐长,他也有所感触,身边的好友逐渐褪去青涩,在社会中沉淀、谨慎,眉目间属于那个时期的印记毫无踪影了。苏凭川感伤之外,如梦初醒般地意识到他们其实都变了。
他们马不停蹄地往前赶,熟悉了自己和周围的变动,偶有歇脚时刻,才惊讶于这一路的空白风光。
他意识到自己又想远了,于是盈盈一笑,苦涩掺半。他笃定商承修没和沈乔壹说过这些:“我和沈骁台在高二的时候就出国读书了,这么多年,只有承修一直留在国内。”
沈乔壹垂下眼皮:“为什么?”
苏凭川笑问:“答案你不知道吗?”
沈乔壹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我现在能不知道吗?”
苏凭川拍了拍他的肩,有时候失忆也不算一件坏事吧:忘记过去值得回忆的,就不会感时伤怀,反之亦然。
但是失忆对受害者是不可逆的时光流逝。
这八年,该如何接受呢。
医生出来了,沈乔壹和苏凭川齐头并望,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人醒了,各项指标都正常。”
苏凭川长吁了口气,轻轻推了下沈乔壹的后背:“去吧,我和医生谈谈。”
沈乔壹对医生鞠了个躬:“谢谢。”
沈乔壹跑到那扇门前。这扇门他出入的不多,往往进去就是呆一天。他这一生推开无数次门,也曾被推开过无数次门,没有哪一次比这一次更让他进退两难。
可是,如果门后有商承修的话,哪怕推开是悬崖,他也就跳下去了。
沈乔壹不怕,因为有商承修在,前路就没有悬崖。
推开门,商承修正靠坐在病床上,温柔地望着他,眼眶被热泪充盈。白色的被子像某种庄重的誓盟,衬得他身上挂着的病号服格外刺眼。
沈乔壹咬牙不哭,冲过去抱住了他。被商承修温暖结实的手臂环住的感觉原来这么可贵,他依恋地闻着商承修身上的味道,感受那从身体里渗透而出的热量。
商承修抚摸他的发丝和明显几分的颔骨,泪水顺着脸颊划过,他轻轻把沈乔壹抱起来,认真地将他看了个遍。
小声又顽固地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沈乔壹歪着头看他,扁着嘴哭了。
“哭什么?”商承修笑着亲了亲他的嘴角,心口隐隐作痛。
“因为你不记得我了。”
商承修忽然被噎住,痴痴地凝望着沈乔壹泪流满面的脸,“对不起。”
沈乔壹摇头:“不是的,我不是要你道歉……”
“是我想说,乔壹,我怪我不够理解你。”
忘记一个人这么不好受,我体会过才知道你也同样煎熬。可想起来更是件天塌地陷的事,怎么办呢乔壹,我要怎么办呢。
“你的意思是,想要放弃治疗?”苏凭川倚靠在窗边,意味不明。
商承修扯了扯干燥的嘴角:“八年了,凭川,一个人失忆八年,足够他拥有新的生活了。以前是我太自私,只想让他快点想起来,使用了各种各样的方法,却忽略了他是不是也很痛苦。”
“老天爷开了个玩笑,却让我明白了一些事。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叶绅叹了口气。
“承修,如果乔壹只是普通的失忆也就罢了,可他……”沈骁台说到一半,忽地说不下去了。
“那起码我有无数个四年。”
沈骁台骂道:“傻子,那你要是活不到长命百岁只有死亡知不知道?乔壹怎么办?商承修,那个时候沈乔壹就是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角色,活在一个记忆中所有故友都驾鹤西去的世界,那个时候他该怎么办?是相信镜子里老态龙钟的那个人22岁还是在你死之后突然恢复记忆?商承修,你不觉得你现在也太自私了点吗?”
“我不会留他一个人,我不会死在他前面。”
沈骁台想要脱口而出的话骤时堵在嘴边,他知道,商承修说得出就做得到,但意外和明天,谁先谁后全靠努力了,这个道理,商承修应该比他们理解得更透彻才对。
正是因为透彻,才不愿意任意外定生死,任天赋压努力。
沈墨扬重重吸了口气:“好,那等你们风烛残年,沈乔壹恢复记忆了怎么办?你就确定沈乔壹那个时候会好受?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但不管八年还是十八年,你都要有希望,起码现在的科技做不到冰冻一个人的意识。沈乔壹都拼了命地想要记起你,你他妈矫情什么?你是不是失忆了脑子还没清醒过来?”
叶绅一直未出声,而是立在窗边,阳光倾洒,总是愁眉不展的面容更添几道深刻的皱纹。
苏凭川走到床边坐下来,“商承修,你知道吗,就在几个小时前我问乔壹,如果躺在床上的人是他,失忆的也是他,商承修会怎么办。那么现在我问你,你觉得乔壹会怎么回答?”
商承修垂下浓密的睫毛,眼底的情绪纷杂。
“他说希望你离开他,又希望你陪着他,因为被忘记很痛苦,忘记也很痛苦。”苏凭川柔声道。
商承修眼皮颤动。
“他是知道的,承修,他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想不起来而已。既然你理解他的痛苦,为什么还要放弃呢?老天爷给了你们一次对等交换的机会,为什么不好好利用呢?”
记忆恢复后的患者会进入一段时间的自我怀疑,这段时间的商承修异常脆弱,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扩大成病毒性的极速传播,更别说困扰、折磨了他们八年的源头。
商承修艰苦地闭上了眼,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好像有一根悬在理智上的绳子在钩钓他心脏里肮脏的、不堪的私欲。
三个人默默退场,门被风轻轻带上,隔绝了世界之外的一切声音、温度、气味、阳光、蓝天……房间一刹那陷入孤独的困境,安静得落针可闻,可商承修却没有思考的欲望。
他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走,他感到曾经自信走向死亡的勇气和正视记忆的坦荡正一点点地——
“商承修……”
商承修手心抽动,张惶地睁开眼,有人叫他了,并带来了声音、温度、气味、阳光、蓝天……
他像在黑暗中前行的孤鸟,一缕阳光打进来,拯救了他的生活。
“商承修,”沈乔壹笑着说,“医院楼下有个特别可爱的小猫,他不怕生,还蹭我的手心呢。老爷爷说医院里的猫都是有灵性的,喜欢谁谁就能一辈子好运气。”
商承修仰头发愣地望着他,眼泪夺眶而出。商承修哭的时候没有声音,没有表情,没有技巧,好像睁着眼睛,眼泪就掉了下来,简单又直接,怎么会有这样的眼泪呢。
“你是从什么时候来的呢?”商承修埋在他的肚皮上,使他的肚皮沉甸甸且热乎乎的。
沈乔壹抚摸他的头,小声地回答:“舅舅走的时候我就进来了啊。”
不是,不是。
那段我自以为孤独的时光你都在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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