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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师回朝
风带着刺骨的寒气,从四面八方刮来,灌进营帐的每一处缝隙。
营内,泥水浸透地面,营帐的底边也被染成了深褐色。
灶火熄了大半,士兵们蜷缩着,有人费力地磨着戈头,声响沉闷而滞涩,在死寂的营地里格外清晰。
四处默然无声,不知道哪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着微光,目光茫然地越过营帐顶棚,投向不知名的远方。
中军帐内,仍旧熏香浓厚,灯烛明亮。
不仇琬站在沙盘边上,不断排布演示,几枚精巧的棋子都已摸得光亮。她肩上披着温暖而厚重的大氅,手上的动作不小心一抖,棋子放歪了,她下意识加重了呼吸,嗅到了暖而香的气息,肺腑却始终冷着。
侍从小心翼翼地通报过,走进来轻声,开了口:“陛下,京中来信,太子殿下病重,恐怕是不好了……”
不仇琬充耳不闻,继续排布着兵马,她捏着棋子,似乎在思考着放在哪里。
“以及,西线有报,昭宁郡王……薨逝。”
……那枚棋子被捏碎了。
不仇琬的手落在沙盘上,眼神恍惚,嘴角抽搐着,踉跄一步,不自觉攥住了沙,连同刚刚精细摆放上去的城池也捏在手里。她的手颤抖着,沙子落下去,木头雕刻的城池捏碎了,扎得满手是血。
她喘着气,气息越来越重,一手攀住了案桌,猛地掀起,沙粒纷纷扬扬落了一地。不少“城池”四处砸去,磕在侍从头上,吓得她急忙跪下来磕头请罪。
半晌过去,头顶还是没有动静,侍从就心惊胆战地抬起头。
陛下表情僵硬,直挺挺站着,忽然软倒下去。
“陛下!陛下!”
“快来人呀!”
不仇琬被人扶到榻上,医官替她包扎了伤口,施过针,人就悠悠转醒。医官如蒙大赦,她擦擦汗,让人端来汤药,温声叮嘱着什么。
调羹将汤药送到她嘴边,还没进喉咙,堪堪沾了舌头,两行清泪就滚下来。她抿紧嘴唇,闭着眼,眼泪还没淌完便转过头去,捂住心口,动作轻浅地调整气息。再睁眼时,双目四行泪,顺着那柔软的脸颊滚到衣襟,又啪嗒滑到丝绸被子上,晶莹剔透。
那双眼眸微微颤抖,望着军帐外的风景,那些冷冽的薄雾,幽幽的炬火,神色模糊的士兵。往日强势凌厉的眼睛一片通红,神色戚戚,薄而苍白的嘴唇嗫喏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趴伏在床上,号啕大哭:“苍天待我何其薄!”
……
水池中倒映着天,一尾红鱼游过白云。
青瓷盏上白雾袅袅,茶水飘着竹影,被人一口咽下。
雀鸟在檐角停下,梳理着羽毛,啁啾叫嚷。报喜的小宫人惊喜地喊着:大捷,大捷,大捷!
雀鸟被惊走了,展翅飞远。
她一路跑,一路喊,嗓音嘹亮。今天的天气格外好,穿过回廊时,柱影斜斜,光色淡而暖,墙上倒映着水池荡出来的波光,她跑到哪,那的波光就动一动,仿佛昏昏慵懒的宫城都醒来了。
祁访枫听见了声响,她转过头,问道:“怎么了?”
贤妃俯着身子,面带笑意,语调也不住上扬:“娘娘,好事儿呢!三线大捷!”
祁访枫就盯着她,愣愣地不说话。
贤妃乌亮的发髻上簪着朵红独山玉牡丹,额角一道刀疤截断了眉形,却被她以蓝青彩粉画成了断桥流水,眉目含笑,显得整个人鲜亮又活泼。
“……娘娘?”贤妃歪了歪头。她平时也是这副打扮,偶尔换一换妆容,娘娘也从不介意,还夸她心灵手巧有才情。
今日怎么盯着看个不停了?
“啊。”娘娘说。她恍惚地盯着贤妃看,把人看得忍不住擦擦额头,摸摸脸,眼睛眨呀眨。
祁访枫又转过头去,看了看空掉的茶杯,突然四处踅摸着找茶壶。找到了,再倒一杯,盯着它看一会,晃晃水杯,影子在动。
“哗——”
“娘娘!哎呀,快来人!”贤妃吓得不轻,连忙拿着帕子在她脸上擦拭,“还好这茶水不是很烫,您可莫要捉弄妾身了!”
娘娘恍惚地说:“大捷?”
贤妃紧张又小心地点点头:“大捷!三线都捷!”
祁访枫眨眨眼,刚擦干的脸又湿了。
她哭得厉害。
……
旭华军退兵了。
望青陈列三线的大军得以还乡。
三线大捷,将军们也回来了。
娘娘亲率百官到城门迎接。
骑马走在最前面的是岱王。
她身上的血迹已经洗干净了,利银铠明亮又帅气,长发仔细地修理过,梳了个高马尾,看起来就像话本里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定安将军昂首挺胸,策马过长街。
百姓为她们欢呼,不一会,除了欢呼,热情的香囊与瓜果也一齐砸上去,把没经验的新手们砸得狼狈又茫然。
她们欢呼着,夸赞着,也有人低低地哭,还有人向那高头大马上的将军们问:将军,将军!我的孩儿随你去了,她在队伍的哪一段呀?
将军们听着,什么也不回应。
不是她们傲慢高傲,而是这个问题当真难以回答。要如何说呢?绵延万里的战场,每一处都可能死人,冷不丁地,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就能牺牲了谁。
君华就不知道要如何面对那一双双殷切的眼睛。
她一路带着走过来的定安军,已经所剩无几了。
马蹄稳健,缰绳粗粝,过了长街,就是宫廷夜宴。
大摆筵席,灯火通明,与民同乐。
侍从拉开圣旨,流水似的封赏,名目念了快半个时辰,每个将领都喜笑颜开。
岱王坐在君主左侧,心不在焉地捻着酒杯,若是有人问,她就笑一笑,不善言辞地糊弄过去。她望一望周围金碧辉煌的布置,突然就有些恍惚。
她醒来时,整个城主府都喜气洋洋的。
她们告诉她,旭华人退兵了,不用打了。
君华就愣着,她也高兴地笑,却有些笑得不到位。她也并非不悦,只是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笑,嘴角扯上去,眼角弯下来,然后呢?
心跳依然是在的,可是它跳得身躯中仿佛有着回声。
鼓钟锵锵,鼓瑟鼓琴。乐声悠扬悦耳,磅礴大气。
镇南将军喝多了酒,脸上浮着红晕,抢了乐人的琵琶开始弹唱。香炉中如纱的烟雾傍着柱上浮雕,她唱得豪放尽兴,众人也笑着给她鼓掌。武安侯最不甘示弱,提了一柄美丽光亮的礼剑,开始合着鼓乐起舞。
将军神采飞扬,一举一动若游龙翩然,剑影流光,瞬息明灭,肃杀之气扑面而来,锐意张扬至极。
她还能会什么舞,无非是若木几十年前教她的玉剑舞,真是难为她还记得。
祁访枫看一会,好笑又感慨得给她鼓掌,欣赏之色溢于言表。
余光一瞥,君华正坐在位置上发呆。
她当然不是光明正大地发呆,而是眼带欣赏,时不时鼓掌赞叹,仿佛就是在认真欣赏一般。但祁访枫熟悉她,她一眼就知道君华的心思不在这。
祁访枫心下叹气,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岱王何必枯坐,她们玩得热闹,咱们也下去舞一舞!”
娘娘不由分说地拉着她下场了,武安侯的表情就有些僵。
乐声未停,喝高了的贯丘灵脑子迷糊,见状立刻拱火:“舞剑!也舞剑!娘娘和殿下都舞!”
平昌侯吓得魂飞魄散,要去捂她的嘴巴,却已经来不及了。
萧木樨的表情更惊恐,她连连去看四周的护卫,盯紧了几个高大强健的羽族护卫,准备一有不对就往她们身后躲。
她上边是大将军,许巢蓝很淡定,似乎半点没意识到场上气氛有些微妙。她悠哉地喝着酒,笑道:“若论剑舞,那定安输定了。娘娘会那么多祭祀舞,她就会抡大剑,不如比一比剑术。”
娘娘听了,立刻兴致勃勃道:“来,我们比一比!”
贤妃很有眼力见,立刻吩咐宫人将黑剑抬了进来。君华茫然而顺从地握起剑柄,另一只手有些颤抖。
……其实真要说起来,剑术这东西,君华也是一点也没练过的。她都是杀人杀出来的剑术哇!
岱王环视一周,她的老师在看好戏,同僚们眼神游移,萧木樨这个政斗老手尤其过分,都快缩到羽族禁军翅膀底下去了!
只有祁雪青,她的脸一如既往地青了,眼睛里是纯粹的懊恼愤怒,气自己又一次抢走了君王的关注。
……多纯洁的情谊,多直白的信任,君华给感动得不行。
她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憨货!人情世故的道理她都懂呀!她是没那个意思,身正不怕影子斜,可众目睽睽之下,一群人对着她嘀嘀咕咕,她尴尬爆了!
娘娘等了一会,已经恼了:“怎么,你不肯吗?嗯?”她尾音一扬,君华被妹妹掌控的岁月就涌上心头,下意识一激灵:“肯!”
两把剑,一把漆黑流金,沉重而宽大,一把辉彩熠熠,纤细而修长。
君臣分立两侧,蓄势待发准备开打。
宫人探头探脑地看了一会,犹犹豫豫地退回去,心一横眼一闭,敲鼓!
鼓声一响,祁访枫率先动了。
她动作敏捷,速度极快,在场都是有本事在身的将军,竟也没人跟上她的速度。只觉得眼睛一晃,穿着厚重袍服的身影就移到了另一侧,一剑直刺而出!
萧木樨瞪大了眼睛,情不自禁地揪住了禁军的翅膀。
……这就是要杀人吧!不能吧!狡兔死走狗烹,那、那兔子还没死呢!
难不成是怕岱王功高盖世,想着后续不能再让她有战功,要提前把人解决掉?那怎么办?她一会说点什么?哈哈大笑两声主君原好梦中杀人?还是娘娘自有计策,杀完就往后一倒发出鼾声,她要去接吗?
……绝对不是她看错!岱王的表情面具都挡不住的为难!
萧木樨纠结了一会,决定还是掩耳盗铃,不掺和这事。想来圆场自有老臣去打,有她一个新人什么事。
这侧少了一道目光,君华并没有注意到。
她全身心都放在了这场比试上,拼尽全力才能不把人打伤。祁访枫却不满意她束手束脚的动作,长剑一劈,喝道:“打!有若木在你还怕我死了?”
君华咬了咬牙,放开力道开始反击。
岱王的“剑术”完全是一种超出“观赏性”的存在。
她一剑扫开,众人都寒毛倒竖,武安侯攥紧了剑柄,镇南将军的酒也是彻底醒了。
即使她确实极大程度上的放水了,可这对其他人来说也是难以招架的。
而应对这样的攻击,祁访枫居然应对得还算轻松。
她灵活地以巧破力,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攻击。身形如穿花蝴蝶,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沾衣即走,剑招快得只见一片银光。
众人眼花缭乱之际,她的剑已经在岱王那身白鳞上削出许多叶片状的细口。
但也仅此而已了。
岱王愣怔过后,立刻开始认真进攻,全程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带着一股浓重的煞气,剑光所至,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让人不寒而栗。
黑剑劈出的瞬间,祁访枫削抹撩带,借力打力,如抽丝剥茧,尽全力化解了攻势,让它停在一个给双方足够体面的位置。
黑剑停在了祁访枫脖颈边上,被长剑虚虚挡着。
现场寂静无声。
萧木樨听不见那些剑刃风暴的动静,也没听见有人捧啃,不禁探出头来,就见场面在此凝固。
……现场的气氛太危险了。
她的政治本能占领了高地,直挺挺地站起身,爽朗大笑着拊掌:“好!如此盛宴,既有盛世之辉光,亦展武德之充沛,望青泱泱大国,千秋万岁!”
在场的人都像被按下了开关,纷纷鼓起掌来,笑得豪爽又纯粹,夸奖的言论层出不穷。左一篇赋右一首诗,宴会立刻变成了赛诗大会,臣子们积极作诗,一首接一首,文采斐然,没完没了。
君华凑到祁访枫边上,小声说:“我上回去不仇琬那边,她的臣子也这样。这是啥传统吗?”
祁访枫就说:“你一会儿来找我,我私下给你介绍。”
她们的动静不大,在在场不乏耳力超群的人。
镇南将军不敢说话了,想把自己灌醉,又怕灌醉了再说出什么毁天灭地的提议,只能抱着酒坛装死。
……武安侯手里的酒杯有些变形,大抵是天气太热,银杯都晒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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