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纸伞

　　初见顾瑾瑜，是在繁华热闹的集市，月白跑了出去，竟遇到了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一见误终身，大抵说的就是她吧。
　　可她自知已许配了郎君，婚礼在即，她就要嫁给那个传闻残暴，弑兄杀父的黑水城主。
　　匆匆一眼，埋入心底。
　　却没想到，上天眷怜，她的郎君，那位黑水城主。
　　就是他。
　　可他……
　　弑兄杀父？
　　残暴冷血？
　　她并不觉得。
　　不过，他确实是有些讨人厌的，总是爱逗她取乐。
　　偏偏她招架不住，说话也不利索，回回落入他的圈套。
　　但为什么说他好呢？
　　大抵是因为，每次惹她不快了，他都火速收手，将她揽在怀里，用更好的筹码去不断哄她。
　　月白自诩，自小孤苦，顺从且不得反抗，命运向来是不在自己手中的。
　　而他不一样。
　　自遇见他后便不一样了。
　　他会将选择权递到她手边，供她任选。
　　他会是她的后盾，她的退路，她身后的安全感。
　　向来没脾气的她，竟在短短时间里被他惯得这般娇气。
　　新婚当夜，她见到了一个女人，长得很是美丽。
　　可她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难道自己是另外一个人？叫如月？
　　这怎么可能呢？
　　她从小就住在海底最荒凉的地方，陪伴着她的只有一个残疾奶娘，和一个破烂小屋。
　　她并不放在心上。
　　如今的月白，摆脱永无止境的荒凉与孤独。
　　嫁给了一个她喜欢的男子，索性他似乎对她也有情，且对自己很好。
　　如此，便知足了。
　　黑水城总有传闻，黑水夫妇不合，黑水城主终日游手好闲，美人环绕。
　　一开始，她会不开心，把顾瑾瑜从床榻之上推下去，“夫君不是爱去沄之阁？还回来做什么？”
　　顾瑾瑜却笑得开心，顺势就往地上一坐，“夫人是吃醋了？”
　　“我怎会吃醋？只怕是委屈了夫君舍弃外边美人怀抱，还要回来应付我。”月白噘着嘴，这会儿说话都不结巴了。
　　小脾气耍得那叫一个自然。
　　顾瑾瑜站了起来，挥了挥袖子，在床沿坐下，揽着她肩膀哄道：“我跟沄阁主有事情要谈，去沄之阁比较方便。”
　　月白挑眉，揪着他的衣领推开，“谈事情？谈事情也能落得个脂粉味如此浓郁的地步？”
　　顾瑾瑜低头闻了闻，“那是出来的时候那群娘子非要往我身上扑……”
　　见哄不好，顾瑾瑜举起手发誓，“以后我谈完事情，就从小门离开，坚决不给她们可乘之机！如何？”
　　他挪近，贴了上去，抓着她的手贴近心口，“娘子，她们扑过来的时候可吓了我好大一跳，你也不哄哄我？”
　　月白抿着唇，推搡着他，“谁管你，你洗洗去，熏得很。”
　　顾瑾瑜见好就收，站了起来，嘴角挂着笑，低头看着假生气的女孩。
　　“夫人吃醋，为夫甚是欣慰。”他满目柔情，“从前我确是荒唐了些，但此后，便独属于夫人。”
　　月白红了脸，压着嘴角。
　　“夫人等我，我很快就洗完！”顾瑾瑜见好就收，往浴池跑。
　　“谁要等你……”
　　月白拉上被子，躺下睡觉。

　　唯有那一次，自此以后，顾瑾瑜的身上再也没有过那甜腻的脂粉味。
　　他知道，从前的的顾瑾瑜留恋花丛人间，好不荒唐。
　　她自觉他这样的人何以托付终生。
　　可顾瑾瑜的一言一行，他的怦怦心跳，却让她不得已去相信。
　　自己与外人接触甚少，茫然无措。
　　她的婚礼，是一场豪赌，赌对了是美满生活，赌错了就是一地破碎。
　　而月白始终不知道，那日意外，实则是顾瑾瑜故意为之，只想探她的情。
　　对顾瑾瑜而言，他这样名声差到狗都嫌的人，怎会有人真心赋予情感？
　　他弑兄杀父，传他冷血无情，残暴不仁。
　　他臭名昭著，留恋花丛，连曾经的挚友都对他如此不屑。
　　他背叛人族，离经叛道，出了黑水城更是人人喊打喊杀。
　　可这个女孩，仅此一眼，眼中纯洁如一汪清澈的海。
　　她懵懂得仿佛初次踏入人世间的小白兔。
　　连话都说不利索，胆小的很。
　　可她居然在听闻了他的种种传言后，任然对他倾之以心。
　　所以他想了个法子，听说真正动情之人，定是容不得对方有半分胡来。
　　而那这个初历人间的小白兔怎能想到伪装？
　　他的夫人可是一点心事都藏不住的。
　　忐忑走进房里后，他垂眸观察着她的表情变化。
　　从看见他回来的欣喜到生闷气。
　　答案很如他意。
　　小姑娘吃醋了。
　　既如此，顾瑾瑜也不会再畏畏缩缩的试探情感。
　　白日里，与暮云商量计策，精明算计，做着一个恶人。
　　平日里与她在一起，便会卸下伪装，纸短情长。
　　他曾问过，“夫人，你可会觉得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
　　月白看着他，摇了摇头，思索一番，道：“永远不会。”
　　“原谅我是个目光狭隘之人，我所见之你，便是好的。”
　　“夫君，我只希望你所做之事，无愧于自己，莫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也千万不要去做可能会危及你自己的事情。”
　　那日午后暖阳和煦，长眠于索灵监的紫蝎，在那一刻才真正受到了阳光的照拂。
　　月白话落后，便望向了天。
　　她是一个，目光狭隘的人。
　　只想贪恋眼前美好时光。
　　顾瑾瑜带她去骑马，在青绿广阔的草原上驰骋。
　　也会带她去海上玩，乘着大船到小岛上住着，免她思乡念水之苦。
　　那个人，带她去看浩瀚世界的男人，她想会陪她很久。
　　她清楚，他一直在与沄阁主做着交易与合作，帮助沄阁主与沧渊族对抗人族。
　　虽然她并不想看到生灵涂炭与血雨腥风，更不想与自己的挚友梁如因站在交战的对立两面。
　　可在一个个不眠深夜之中，思来想去，她更想成全自己。
　　从前的日子，寂寥孤苦，好不容易有了安稳的生活，她并不想因为这些而平添隔阂与争吵。
　　即使……她想起了一些似乎并不属于她的记忆。
　　那个名为如月的女孩。
　　此后，她总抬头看天，似乎能看到天际对面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尊贵男人。
　　她的父亲。
　　袖手旁观，扮演无知装傻，把自己从这纷争之中摘出去，享受片刻安稳喜乐，自由潇洒。
　　她知道自己很自私，却仍想贪图安逸。

　　从前的她，恪守礼仪，安分守己，文武兼备的小公主如月，表面看似光鲜亮丽，实则永远克制着自己。
　　那个九天最尊贵的公主，无法劝阻自己的父亲不去做残暴的昏君之事。
　　无法改变人世间生灵涂炭的结果。
　　无法守护手心里的片刻安宁与幸福。
　　“如月公主，是这片大陆上权势最大，最受看重的公主。”
　　可只有她知道，她所要的没有一个真实落在她手中。
　　她所得到的，没有一个是她真心所爱。
　　曾听闻，她出生之时，恰遇天地之荒，九天带走了自己所有的气运，将她献祭大陆。
　　所言，她本该胎死腹中。
　　是鲤神兰梦出手相助，她才得以苟且偷生。
　　但这辈子，她的运气，似乎总是差了那么一点。
　　小时候，喜欢一盏雪月灯，是母亲亲手为她所做，欲为她祈福。
　　却被不小心打碎。
　　她嚎啕大哭，可结果却差点连累一条鲜活的生命为一盏灯陪葬。
　　从此，她连哭都要谨小慎微。
　　每次夫子教考，成绩距离优秀总是差了点，她只能不断努力。
　　日夜修习才替上了那半点的气运。
　　少时，悄悄溜下凡玩耍偷闲，偏那一次，遇上了暮云。
　　那个从深渊中走出来的人，带她去看万千世界，花草芬芳。
　　本以为，雪月灯碎，积攒的福报气运也来到了她的身上。
　　却不知是，灯碎雪落头，不为寒人犹。
　　那个倾心相待的人不过是将她当做了一枚复仇的踩脚石，亲手捏碎了她情窦初开所有的单纯美好。
　　她常会想，她似乎本不该处于这个世界。
　　她除了地位尊崇，身后满是不堪。
　　可在月白之下的她，转身便能看到顾瑾瑜。
　　上天垂怜罢，所有的气运都用来遇见他了。
　　抓住时间分秒。
　　最后，归于原本的结局。

　　在大牢里的时候，她所想的不过是如何让他活下去。
　　还有，就是懊悔、憎恨自己的气运为何不能再多点。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竟就是她最自在快乐的一生。
　　为何，连相伴终老，白头共淋雪的资格都不施舍给她？

　　可她不曾想，这对于永世存活于血雨腥风的紫蝎来说，未尝不是短暂的美好相依。
　　依偎掌心的热度仍在，却此生只空留怀念。
　　从他问向暮云，“若以后我不再跟随你，你可会因此不快？”
　　他便已经知道，他不想再做一个恶人，连回家都怕手上的血腥味吓到怀里的小姑娘。
　　他已情根深种，无药可救。
　　可偏偏，她只是戏本的笔墨之人，短短一生，匆匆一世，让他脱离了紫蝎的身份，与她相伴。
　　他想陪她留在戏本，哪怕成为话本里寥寥几笔的人物。
　　可不知是哪里出了错，他竟然活着离开了戏本。
　　阴暗潮湿，血腐气弥漫的阴阳林中，他掩面大哭。
　　回复他的只有回荡而来自己的崩溃声。
　　依稀记得闭上双眼时，窗外飘来了雪。
　　不知道隔壁的她有没有看到。
　　他甚至，连她的结局都不知道。
　　一场雪送他离开，不知是谁在祈祷，竟救了他这个欲死之人。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自此流浪，行走于天地，觅人世间一处——五相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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