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灯人

　　“方沁师伯他？”

　　“他死了。”颜且青平静的移开眼。

　　“什么！”

　　“那天你不是也听到了吗？宗主不会容忍这个威胁存在。”

　　“……怎么死的？”

　　“刺瞎双目，当众一把火烧成灰。”

　　醇音神色剧烈撼动着。

　　“你不必为他难过，从头至尾，他一直很开心。化的灰也撒在海面上了，关了十六年，终得自由。”

　　“嗯。”醇音不知说些什么好。

　　两人久久沉默着，沐浴在九窍石温暖梦幻的彩光中，像沉浸在美丽迷幻外壳包裹着的一连串噩梦之中，一切都不真实。

　　醇音终于发话，像是梦中呓语：“我师父状况依旧不好，我师伯他……青青姐，你说的对，凭一人之力扳不倒这诺大的阴阳宗的。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思来想去，我还有申之、段赤诚师兄、雪境……包括青青姐你，你说，我可以信任你们吗？”

　　颜且青拧了眉刚要作答，只听琉璃门外有脚步声接近，一前一后，是两个人。她垂下眼站起来。

　　有两名金面推门而入，醇音微微侧头，对前面那位笑笑。后面那位对颜且青说：“金坤，宗主要我转告你，时刻记得为何而来，做好份内事，其他的不要多管。”

　　颜且青面无表情：“知道了。”

　　那个金面说话之时，醇音一直看着他，可是自始至终他都不曾向这边看上一眼。

　　“青青姐。”说话的是前面的小个子金面金兑——孙雪境，“宗主派我去昆仑山换回金坎金艮，即刻出发，我们会有很长时间不能见面了，我想来和你道个别。”

　　醇音目光移向她。

　　“派你去？一个人？昆仑苦寒，终年飞雪，你一个孩子怎么受的了？”

　　“没事的青青姐，不就是找炼化九窍石的三眼晶吗？我不怕。”

　　颜且青焦急：“金坎金艮是宗主的心腹，找了这么多年也不闻消息，宗主此时派你去分明是……”

　　“分明是不信任我的流放，我明白。青青姐是我最好的朋友，宗主同意我来向你道别也是含了层警醒的意思，想来姐姐也明白。”孙雪境除下面具，干干净净一张粉面，还是那时山上初见的模样，她走上前抱了抱颜且青：“姐姐不必担心我，昆仑有我想要的自由，比这里自在，我能去是求之不得的。你也要好自为之，希望不久之后我们还可以再见面。”

　　颜且青温柔揽住她的肩：“好，希望会很快。”

　　两人很快分开，孙雪境说：“醇音曾是我的朋友，我有几句话想和他单独说。”

　　颜且青点头，看向另一名金面：“金震，我们出去？”

　　金震不动。

　　颜且青不耐：“就算你现在立场不同了，对旧相识总不致一分薄面也不愿给吧？”

　　金震视线微转，似是望了眼这边，跟在颜且青身后离去。

　　他们走远，孙雪境走至床前，微笑着打了个招呼：“醇音，好久不见了。”

　　醇音也对她笑：“好久不见。”

　　“这些日子你在初云山可好？”

　　醇音又笑笑：“很快就下了山，东奔西走，失去了很多朋友和长辈，现在连未来也没有了，算不算好？”

　　雪境不解：“可是你得到了想要的。”

　　“想要的？”醇音认真想了想：“或许吧。我本来就是一无所有的。”

　　雪境与同龄人不同，她看似纯真简单，却往往看得最为通透。

　　“醇音，我想那之后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清楚我的身份，幻莺幻雁两位姐姐是我击败的，玲珑姐姐是我施术迷住的，还有很多初云山人的走失，都是我在指挥策划……你怨我吗？”

　　醇音摇头：“你从不曾骗过我，还救我一次，我没有理由怨你。而且，你不像坏人。”

　　雪境支着腮，忧愁道：“我也不想做坏人。宗主说只要我做了就允我自由。可是等我功成归来，他却扣下所有人为铸造琉璃海宫的奴隶，还把我从玉面提拔为金面。”

　　“然后呢？你是不是与他闹得不合？否则怎么会这个时候赶你去昆仑山？”

　　“嗯，我顶撞了他，他很生气，说我与他不是一条心的……我不怕他发火，这话他对好多人说过，宗主他一直是谁都信不过。”

　　“还对谁说过？”醇音心中一动。

　　“青青姐、白翁老爷爷、还有那个让他给杀了的金震。”

　　醇音略过金震这个名字：“金乾也是？”

　　“是呀，白翁不常在岛上，所以不得信任。”

　　“按八卦之数，似乎还该有个金巽？”

　　“他倒是个死忠，带着一众玉面攻叶家堡呢，据说僵持住了。”

　　这样看来，殷如棠身侧只有金离、金巽、金坎、金艮四人是敌手。莫说殷如棠本身术力惊人，仅仅金离一人便是醇音这类攻击系法术的劲敌。

　　醇音默默思索着，只听雪境忽而又说：“你别担心七雀，他除了法术没了其他都好，白翁已经带他离开了，只可惜你们未能见上一面。”放低了声音，又说：“绯玉临走前托我转交你一样东西，我好不容易得空而来，你一定收好，不要告诉任何人。”

　　这才是她真正的来意。

　　醇音接过那样东西，似乎是个小纸卷，他捏了捏，小心的拢在袖子里。

　　“谢谢你。”

　　雪境轻松的笑笑：“那我走啦，没想到再同你见面还是一场道别。你回了中原一定去找我啊，我会用雪莲花调了香送你做见面礼。”

　　“好，一定。”

　　两人勾了小指，雪境挥挥手，高高兴兴的离去。

　　醇音好的很快，两天之后即能下床移动，他自觉地回了暖春坞继续一日复一日的枯燥打扫。与之前不同的是，殷如棠没再来过，而段赤诚骇人的杀气全无，对他像宠物依赖主人一般温顺，因此醇音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暖春坞里。

　　这日，段赤诚狼吞虎咽的吃了东西，看到醇音在不远处抱着扫把发呆，就慢慢地凑过来。

　　“……音，”他委委屈屈的问：“弟弟跑丢了，你怎么还不带他回来？”

　　醇音收回视线：“段师伯，他已经不在了。”

　　“哦。”段赤诚百无聊赖，蹲在地上开始乱写乱划。

　　醇音总也拿不准他是明白还是不明白。
　　“段师伯，我如果以后都不在你的饭里下药了，你就能恢复正常了，你说好不好？”

　　或许恢复清明的他也会死的很快，所以醇音只是说说，没想冒险打破现状。

　　“不好。”段赤诚划拉着，清晰突出这么两个字。

　　醇音一顿：“为什么？”

　　“弟弟不疯了，所以不在了，暖春坞好，我不要离开这里。”

　　醇音心里一酸，打算安慰他一番，走至跟前却骇然发现，他划拉的几个字虽潦草无比倒可以分辨，反反复复都是——他死了，三个或大或小的字。

　　段赤诚显然是明白的，陪着他十六年疯疯癫癫的方沁，他已经死了。劝慰的谎话再也说不出口，醇音看着段赤诚站起来，顺着落花小径落寞的离开了。

　　他摇摇头，拎起空桶打算出去。此时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厉喝：“咄！”

　　醇音飞奔过去。破碎的琉璃壁前，段赤诚从破口处缩回脑袋，惊慌失措的钻进灌木丛跑远了。

　　这正是几天前他被殷如棠击飞，后背撞击留下的破洞，洞口裂纹如蛛网扩散，无人来补。

　　段赤诚最后一次见方沁就是透过这个洞，他大概是想再看看，方沁会不会还在下面，不想看到了珊瑚座上的殷如棠。

　　醇音冷冷的看着那个洞，想要拔脚走开。

　　“且慢，你回来。”殷如棠在下面叫他。

　　醇音走近些，居高临下的看着殷如棠。
　　珊瑚座旁还立着一位魁梧金面，向醇音恭敬施了一礼：“少宗主。”

　　这位正是许久不见的金乾。

　　醇音不应声，只问殷如棠：“有事么？”

　　殷如棠看了他半日：“再过十日，我将启程回中原去，宗里的大小事务交由你代管，可能胜任？”

　　醇音怒极反笑：“你不怕我放了这里所有人，毁了你琉璃海宫？”

　　“你想这么做？”

　　“我一定会这么做的。”

　　殷如棠垂下眼：“那就去做吧，早晚是你的东西，随你处置好了。只可惜我们不能早些见上一面，我便不用费尽心思经营这十数年。”

　　醇音没料想他会这么说，一时噎住。

　　“我没走这几日，阴阳宗还是我的，我劝你收敛些，趁着这几日再好好想个清楚。”

　　醇音冷笑：“想什么？要不要接替你这个杀人魔头？”

　　“阴阳宗早已经营成熟，将来是个什么样的组织要看你的意愿。我复仇心愿已了，儿子也找到了，初云山也毁了个彻底，若想做个杀人魔头，你们一山人的性命还不如同蝼蚁？我不在乎你怎样看我，希望你脱出对我的偏见，好好想一想。”

　　“你究竟是去做什么？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醇音眯着眼睛看他。

　　“你忘了吗？守灯祭就要到了。”殷如棠缓缓的说：“我做了万全的准备，此去仍无十全的把握，你要是能想个清楚，我便粉身碎骨在山上又有何憾？”

　　“你想去抵雷？”醇音不可思议：“这不可能，你没见过莲顶的落雷，守灯人尚且不支，你怎能……你！”醇音忽然想到什么，浑身一凛。

　　“不错，说了我做了万全的准备。”

　　殷如棠胆敢对抗天雷，除了借九窍石的威力还有何法？据醇音所知，九窍石能力耗弱，仅余疗伤保命之类微小的力量，怎能和天雷对抗？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他能在十日之内修复它。

　　他猜得到殷如棠打得什么如意算盘。怪不得那一日他几乎处置了来自初云山的所有威胁，却独独没有对师父下手。

　　醇音几乎失控，他再一次深切的体会到危机到来他却什么都不能做的那种无力感，弱小，单薄，无处发泄的无奈。

　　殷如棠定定的看着他堪称精彩的表情，末了说了句：“现在请少宗主去熔铸组领材料，今晚之前把这个破洞补好，我准你去看看那个半死之人，你就会明白，若不是我续着他的命，他早该死了。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他是为你而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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