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修罗道

作者:緋村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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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二、江南虐狗记事(下)


      翌天景言大清早就出了门,待个许时辰后他带着早点回来,本来床上熟睡的人却不见影踪。
      “灵飞﹗”
      房里被包成烂铜废铁的九玄剑仍然安在,易容物料也没动过,景言一下子就慌了——
      白灵飞既露真容、又没带剑,到底是要去什么地方﹖﹗
      他如今武功已经和寻常人没两样了,就算扔在人群里也是极有辩识度,万一被什么人有心截着……
      不,他不能让白灵飞出什么意外﹗
      景言身形快如电闪,霎眼就已经掠到门前。正在此时,一串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景言反射性搭住绝情剑柄,然后又意识到什么,愕然松开了手——
      “咿呀﹗”
      房门应声而开,进来的人悠然合上门扉,名震天下的长剑和划扇别在腰间,自带三分优雅风流,不是欧阳少名又是何人﹖
      “啧,我都故意用脚步声告诉你了,怎么还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春日楼主洒然挑眉,“怎么﹖不如在这里打一场﹖反正我也很久没练手了。”
      景言直接无视欧阳少名发作的毛病,“你什么时候到的﹖青原呢﹖”旋又劈头飞快说道:“先别说这些,灵飞不知道去哪了,身上还没九玄随身,我得尽快找到他。”
      他冲门而出,却又被挡在前方的欧阳少名拉住。
      “又不是第一次把人丢了,这么紧张干嘛﹖”不问自来的某人摇头:“我说你这是不行了吧,他都没了武功,你还能让他有气力下床——”
      “这不是闹着玩的﹗乞四比羽疯了也要找到他你又不是不知道﹗”
      景言兜头就扫出一掌,欧阳少名收回调侃,单手横格,稳稳接住这一招。
      “一个被鲜卑打得抱头窜逃的靺鞨族主,怎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江南,还要冒着天大的风险对白灵飞不利﹖”他正容道:
      “现在漠北已经将成定局,楼之漠跟他有过命交情,尉少白已经满草原通缉乞四比羽了,你何须为这些跳梁小丑担心﹖”
      “即使不计关外的旧敌,那朝中守旧和革新派呢﹖青原已经辞官随你归入江湖,纵观朝野,灵飞就是他们最佳的攻击对象﹗”
      景言说的这些,欧阳少名自然都心里有数。
      ——这半年来,朝廷开始湧现新的暗流。先是守旧派指虚衔的元帅权柄过大,当场给皇帝驳回;军里来自旧郑、旧夏的新晋将领不满锋狼一系尽居要职、觉得是前任统帅馀威太盛之过,皇帝知道后反而把张立真提作河西都护;又有许多传闻议论白灵飞当年在北汉军所做的事,质疑他见风使舵、暗通鲜卑、和阿那环甚至众多北汉将领都暧昧不清……景言悖然大怒,直接下令私议者以毁谤重臣罪处之,每人狠打廿道杖刑。相比之下,礼部上奏批白灵飞以武将身份长住宫中太过逾矩,也只是一颗激不起浪潮的投湖石而已。
      这就是和平年代的残酷之处。传奇在前,但需要英雄的时候终究过去了,当他们再无用武之地,便难逃被拉到权谋的深沼。一切牺牲和荣耀都可以被量度、被攀比、被非议,彷彿没有了功勋的认可,他们付出过的鲜血便毫无价值。
      碧阳立下不世功业后便黯然退场,所有没来得及在那时萌生的嫉妒、猜疑和恶意,四百年之后,终于落在同样处身荣誉顶峰的白灵飞身上。
      ——他能理解景言强硬的手段,换了是他,也必定和景言作同样的选择。
      若撑不住刻下的局面,那不但是辜负了白灵飞,更会令八军大批将士自此寒心。连向来最得他们敬重的元帅也得不到正名,日后还怎么让南楚军信任朝廷、放心为国远征沙场﹖
      “你这是关心则乱。”他不由一叹。
      “让开。”景言冷酷的道:“你再拦我,休怪我剑下无情。”
      欧阳少名不禁劝言:
      “守旧派再仇视支持四海平权的领头者、想趁鲜卑未稳的时机再对关外动兵,新晋的那批人再急功近利、想在南楚建立起自己的根基势力,也只能搞小动作,谁也不会对白灵飞动真格的。他虽然交出兵符了,但哪个比他在八军更有号召力﹖只怕他有半分损伤,云靖和景焕康也第二个不放过那人——第一个自然是你,胆敢跟皇帝和整支南楚军作对的,那人不是没投胎,就是已经咽气了。”
      景言一张脸写满“你怎么还在废话”的怒意,欧阳少名撇一撇嘴,这才悻悻然的和盘托出:
      “我跟青原昨晚才到金延港的,白灵飞一大早登门求访,青原一脚就把我踹出来了,我便来表示一下不满,顺道关心你是不是真的不行。”
      景言悬在半空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只觉手心竟然满是冷汗。
      “这会儿他们该聊得差不多了,你要不要过去看一看﹖”

      景言在青原请辞前下了一道圣旨,立令刑部重审先帝在朝时、多宗涉及亲王和重臣的谋反大案。后来经三司共议、六部同批,所有冤案均得以平反,当中包括曾名满江南的谢氏一族、以及以寒门入仕的闻州夏家。
      那天晚上,谢正风让景焕康带他骑马出城,到古越山下的族碑面前,奠一壶等了廿年的梅酒。
      冷梅之香,当夜似乎飘荡在楚都的初雪里。集贤巷那座平台上,回复了姓氏的青原慨然长叹,跟身边的欧阳少名互敬了一杯百里红。
      景言是等到第二天才在早朝上宣旨,当众准了这离职之请,皇命上对他的称谓,继十三岁时奉召入御林军后的许多年,终于再变回了夏青原。
      而应龙军营——这个他铭记终生之地——见证着“青原少将”和“夏将军”之间的廿年风浪,那是比江南运河还要险的航旅,尽头却有一段知己情义,隔着时光,守望当初那对并肩走下衡山天梯的少年剑客。
      “这封信就拜讬你了。”
      青原从沉思中回过神。
      白昼的金延港被朝阳映得璀灿生辉,数十个码头间互相吹起号角,无数船队在指挥下陆续启航,鱼贯驶向那海天一色的地平线。
      白灵飞拢住披风,站在春日楼一艘商船的甲板上,不知道想起什么,又再认真的补上:
      “景言派去西域的人应该已在路上,也许将近河西走廊了。这信最好能赶在前头交到墨莲华手上,也千万别让楼主知道此事。”
      晨风初起,他俩一个容色清冷衣冠如雪,一个青衫白巾神风飞越,均是风华绝代的英杰。
      ——金延港口平静有序,谁能想到南楚最举足轻重的两员名帅尽在于此﹖
      “放心,你的交托我必不辱命。”青原仔细将白灵飞的亲笔收好,沉默半晌,还是忍不住问他:
      “不是说陛下嫌宫中太医不够高明,才秘密派人去西域请墨姑娘回来治你吗﹖你的内伤全好啦﹖怎么会不想她入关﹖”
      白灵飞哑然失笑。
      “你家楼主果然是跟他互通一气的,连他要找墨姑娘的事也知道。”
      “要不是你想少名向陛下报个平安,刚才又怎么会要我打发他走﹖”青原一脸没好气的看着他,“不让他知道固然容易,但你跟陛下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难不成你瞒我、我瞒你,一辈子都把对方蒙在鼓里﹖”
      白灵飞轻声答他:“景言有些心结未解,待到了合适的时机,我会一一跟他说的。”
      青原是何等的聪明人,一听此言,顿即就明白了那背后多重的意思,不由色变:
      “你身上的伤病,是不是好不了了﹖”
      果不其然,白灵飞没有反驳。
      “既然如此,陛下知道了么﹖他——唉,他肯定知道了,所以才要把墨姑娘找回来想办法。但他也不该让你空留念想,明知太医徒劳无功,每次都说什么若有针药长期调理,就可以令受伤的经脉有所好转,把原来的武功恢复六七成啊﹗”
      “我精元先后割给过师兄和景言,如果没有师祖的血咒在身,早就变回一个普通人了。后来我中过几次明教之毒,血咒消解,还有一魂一魄葬在崑崙镜湖,功力自然就打回原形,什么针药灵丹也没有用的。墨姑娘在关外有自己云游/行医的生活,我在情在理,也不该劳烦她再跑这一趟。”
      青原恍然,这就是景言的心结。
      与其说他骗白灵飞有假希望,不如说他没法接受自己有份令白灵飞功力尽失的事实。
      “这事你一个人扛着,那朝廷的斗争和关于你的传言呢?你也是知道的吧?”
      “当春日楼主的贤内助,耳朵不用伸得这么长的。”白灵飞转过身搭过他肩背,“你已经挂冠归隐,就不要学我这个招惹非议的俗人了。”
      青原一时无言。
      白灵飞平日专注鼓捣皇城三卫,就算是难得上朝,大部分时间还都像装饰品一样。但即使当了两年摆设,他回朝后不久那份经典的“论国策”仍然令人记忆犹新:
      这奏折不单反对南楚原来的高门大族再享阶级特权,更支持朝廷评选入仕入伍者时、平等对待郑夏两国出身的人,以纳天下所有贤德之才,此外还劝说皇帝对四方边境采和平互利之策,用贸易的实际利益取代往朝以武慑人的方略,由朝廷设立都护府管理外贸,又以法严格规管、禁止边疆官吏从中瓜分私利,如此才能保四海长治久安。
      这份奏折当时轰动了平京,白灵飞的笔锋比御史台还要命,专挑能撼动既得利益者的话来写,就怕寥寥几百字不够拉仇恨,更罕有在早朝陈述近半个时辰,还顺势提出改革朝官铨选之制,无一不命中心怀叵测者的痛处。
      后来云靖告诉他,白灵飞所禀之事、几乎全在景言和内阁快要商量好的策议上,只差几天,冯潆杰便要觅机会,冒着开罪整个朝野的风险,替景言亲手点燃改革的导火线——
      而白灵飞却在这个时刻,走了这关键而无畏的一步。
      “不如我重新入朝吧。”青原忽然道,“多一个箭靶,你也不必独自做这个众矢之的。”
      白灵飞白他一眼:“还是别了,再论一次国策,我怕庄澄早晚会给景言打死。”
      想起那场景,青原不禁朗声大笑。
      ——现在只要白灵飞出现在早朝上,那群文官的神经就份外紧张,唯恐他哪里不舒心、来一句“臣有事启奏”,不知又有谁会倒霉。
      据说“论国策”的名气之大,不但今年科举的士子人手一份,还曾出现在太学的期末考试,成为当年的国政辩论题。庄澄就不时就拎着他手写的真本读得不亦乐乎,只要给景言看见,必定会追着痛打一顿,把半个皇宫闹翻天,非得白灵飞来劝才肯罢手。
      “真要论政我当然不行,但躲箭的本事起码有几分,你不要去蹚这趟浑水。”白灵飞压低声音:“安心替春日楼赚金子去,下次我们喝酒你作东。”
      青原清楚白灵飞的手段,见这副胸有成竹的神情,知道他大概是有自己的盘算,便欣然应允:
      “没问题,反正我身上又没禁酒令。”
      他瞧往码头的方向,忽然拍一拍白灵飞肩膊:
      “兄弟,我看你的情况有点不妙啊。”

      “……你别生气。”
      景言木无表情。
      “……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没告诉你就自己出门,让你担心了一个早上。”
      景言剑眉一挑,依然没有说话。
      “这事不会再有下次了,回去以后我反省,我很有诚意认错的。”
      白灵飞耐心的替皇帝陛下顺毛,可惜陛下比小不点还要难哄,完全没打算给他一个正眼——
      他俩只作了简单的乔装,天罗大街上的人群熙来攘往,若不是景言那明显生人勿近的气场,估计早就给人浪挤得分开了。
      眼见服软都不奏效,白灵飞于是去拉他衣角: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到了以后,你再决定怎么处置我?”
      景言的长相是英伟又极其强悍的类型,当完全绷紧的时候,眉峰和鼻樑就更加凌厉,几乎会透着种狠戾的煞气来。
      在白灵飞死泡烂磨之下,这副轮廓终于柔和了些:
      “你是不是以为我对你没办法了﹖”
      白灵飞十足乖巧的望着他,也不顾别人怎么看、怎么指点,光明正大就牵起他袍角下的手。
      ……好吧,他还真的是没办法。
      “我不是要时刻管住你,只是如果去的地方、做的事有半分危险,你也要事前跟我说清楚,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逞强。”
      景言借紧扣的十指,顺势把他拉过来搂住,又用眼神将那些侧目的途人瞪走:
      “而且你早知道青原会来,想去找他敍旧,怎么不早跟我说﹖又不是见不得光的事,我难道还会不让你去﹖”
      他继续乖巧的点头,纯真得不像话,充分发挥比九玄还高几倍的杀伤力。
      “所以,莫非你跟青原真有见不得光的事﹖”景言轻描淡写的问。
      白灵飞意味深长的笑了。
      “你随我去,我就告诉你。”

      其实白灵飞这事有没有蹊跷,景言岂会不知﹖
      每次只要白灵飞有什么瞒着他,那肯定不是什么好兆头,比如当年一时没察觉,某人就能轰轰烈烈跑到朝上“论国策”,更别提那些陈年旧事——把他赶走然后死守都城、诓他祭下风羽再自己跳落镜湖……
      类似的经历实在太惨痛,使得他心里七上八下,总有种不安的预感,连被拐到哪里也不大清楚。
      “曾几何时,江南的书香门第不在平京九华坊、就是在这条君子巷。”
      景言微一愕然,眼前的确是一条幽静的深巷,可是既远离城中几大商贾世家的华宅,也没什么高雅之姿,反而是一片凄凉诡寂,已然不知被荒废多少年了。
      “这些士族均都家学渊博,虽然如今已经没什么人知道了。那时候论诗赋以君子巷南的吴家为首,全盛之时与平京谢家并领文坛风骚,巷北徐氏——我们刚刚走过的那座旧府邸——他们的子弟多以丹青扬名,一幅素墨山水也能尽收江南的风月艳色……”
      “而这条巷里,还有书法和音律皆是当时一绝的江家。”
      白灵飞停在一座宅第前,宅第充满残败陈旧的味道,飞檐屋瓦均已在日晒雨淋中褪色,铺了厚灰的大门半敞,隐约可见里面的石路和影壁。
      景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心中邃然一震。
      “三十多年前,江家出了两位千金,均都是红颜绝色,芳名远播。”
      白灵飞推开木门。
      嘎吱一声,随着发霉的湿气扑面而来的,还有那些早已泯灭的爱恨情仇。
      “大小姐性格娴静,喜欢琴萧,有一年在雷家堡为堡主的寿辰献艺,就此邂逅当时替师父赴宴的衡山派首徒——也就是年轻时的太清真人。英雄配佳人,他被大小姐一曲里的才情吸引,大小姐也折服于他的豪侠气概,两人情投意合,几乎便成一段佳话。”
      “两位千金的感情自小就要好,只是个性南辕北辙,二小姐爽朗直率、又特立独行,不愿意受家族管束她的自由,经常在姊姊的掩护下偷偷出门,游历了不少江南地方,结交过很多奇人异士,陪着他们对月舞剑、击碗高歌,过着快意江湖的生活。”
      即使过了半百年,眼前还是保留着当时江南望族的格调。
      从回廊上一步步走过,前院依稀仍有错落有致的布局。白灵飞领着失魂落魄的景言,终于来到堂前那块斜斜歪歪、看似快要倾掉下来的牌匾下。
      “‘耸壑昂霄’——是你外公的墨宝真迹。”白灵飞不禁低叹:
      “这份心魄,从他到你娘、再到你,当真是一脉相承。”
      景言全身剧颤,连耳际也嗡嗡的作响,几乎用尽全力,才能把手搭在白灵飞肩上:
      “这里是我娘长大的地方……对吗﹖”
      白灵飞朝他点头。
      “江府的旧址就在这里。后来你娘两姊妹先后香消玉殒,不久后江老爷也禁不住打击病故,前朝几番清算宗室、更祸及入仕的多个族支,江家人走的走、散的散,这府邸从此就凋落下来——当时的旧人大多不在了,只有几个世仆去了巴陵,用江老爷遣散本家时恩恤的本钱经营起庄园。我已经拜讬青原打听过,若你想去,我们回京可以经水路取道巴陵,我会让人打点好一切的。”
      景言的表情有一瞬剧烈地变幻,混杂着追忆、悲伤、愧疚……复杂得难以形容。
      他记得,太清真人最后一次来下山见他,离别前将藏匿了大半生的秘密坦然相告,那时候自己还说,下回去金延要把白灵飞带到他娘的故居,如此才算名正言顺的拜过高堂。
      ——再后来,他再次来到金延,却是带着南渡的子民和新败之军,而白灵飞远在北境,自己每晚都在梦里一次次感受失去他的绝望。
      光复河山后,继而便是无止境的国事内政。他急着要实现胸中宏愿,还天下一个前人未有的清平之世,两年来别说是去看娘的故地,就连近在身边的人也不时被他忽略。
      他总说要对白灵飞好,但什么是好、什么才算足够,他一点也不知道。反而是白灵飞不动声色,却为他费了这么多心思,连他忘了的事也一件件细致的做好。
      “你今天去见青原,是不是知道我要把墨莲华找回来﹖”他忽然问。
      白灵飞见他没忘记刚才自己应允的事,一脸无可奈何:
      “记性这么好,怎么只记得让我不欺瞒你,自己却左藏右掖什么都不坦白呢,我的陛下﹖”
      景言如遭雷殛,心中不禁跳漏一拍。
      “……你都知道什么﹖”
      “不多,恰好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的也知一些。”白灵飞玩味的瞟他一眼,“这不对啊,陛下孤勇得能抗衡起新旧两派,连言官都敢当场廷杖了,难道还怕我这个过气元帅说你几句﹖”
      景言神情顿时就变了。
      知道﹖是知道两派人的勾心斗角,还是知道污蔑他的人那些不堪入耳的编造﹖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只是这个人对他从来都宽容得过了份,连被欺瞒也是温柔的,不想让自己难堪得下不了台而已。
      他想说些什么,但白灵飞的眼神太过透彻,彷彿无论他怎么粉饰,也只会是徒添一个苍白的笑话。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是我太没用,对不起。”
      他没来由想起了前年他们刚班师回朝后的严冬。
      ——那时白灵飞完成了和云靖的交接,论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国策,长年在心口撑着的一道气松下来,身体终于彻底垮掉,寒疾便来得一发不可收十。
      那天他和内阁议事议了半日,侍官又被元帅严禁通传打扰,连庄澄也被白灵飞拉着不让去找他,待得自己入夜回殿,人早就高烧得昏过去了,那被冷汗浸透、像从冰水里捞上来的样子仍历历在目,白灵飞窝在他怀中一遍遍的喊着冷,喊得他连骨头缝都发着疼。
      从当年抱着白灵飞回水石城开始,这种无能为力便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阴影,哪怕当了皇帝,上天还是对他一巴掌兜头照脸的打下去,打得他毫无还手之力。
      为什么被废了一身武功、伤得满目疮痍的人不是自己﹖
      难道他都错了么﹖那他应该怎么做,才能不再亏待他捧在心尖上的人﹖
      “道什么歉,你欠我什么了﹖”
      “……我什么都欠你。”他压抑着声音,苦涩地开口:“你的武功,你师兄和师父……还有以前受过的苦头,都是我——”
      “都是你赐给我的。”白灵飞竟然接了下去。
      他顷刻僵直在原地。
      “是你下手把我废了,而且还叫阿那环百般折磨我,明知死路也将师父逼往九原郡,最后又在光明顶杀了师兄。”白灵飞说得有条不紊,看起来还颇有同感:
      “你还想听什么呢﹖我心里没谱,要不然你教我,我一字一句随你想要的说﹖”
      景言下意识的想抱住他,然而不知道是抖得太厉害还是怎的,手根本抓不紧东西,于是只能茫然靠在他身上,像是要向他索求仅馀微末的温暖。
      “如果这样你能好受一些,我天天说给你听又有何难﹖”白灵飞抬眸:“但没有用的,你我都清楚谁干过什么,有些甚至是我亲手做的,你把账算在自己头上,难道我也能自欺欺人﹖”
      冰凉的触感复了上来,是白灵飞捧起了他的脸。
      “一切皆是命数,谁也控制不了。你会想,如果我年少没有随你入平京,那我会如何;为什么又不去想,如果你自己能生在富贵人家,做一个自幼锦衣玉食、舞文弄墨的小公子,你的命运又会有什么不同﹖”
      “我带你来这里,其中一件想说的,就是这个世上没有如果。没有如果遇不上你,因为我就是遇上你了,每一个时刻,我都在做那时认为是对的选择,没人强逼过我,我只是凭着自己的信仰走到现在,成了你面前的白灵飞。”
      ——以前他也想过很多次,如果自己有那么一刻挽留过安若然和拓跋灭锋,或者听师父那么一次随他走,这结局又会否有改变﹖
      后来他想明白了,原来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坚持,谁也改变不了谁。
      “你或许会问,假设可以重新来过,有没有哪个选择我会后悔。”他平静的看进景言眼睛里,带着一种能直击人心的穿透力:
      “我会答你,我没有。”
      他守护的信仰,值得他九死不悔。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白灵飞瞇起了眼,向景言轻声道:
      “所以另一件我来这想做的事,是在你娘的故土前,向她道一句谢。”
      景言少顷后才找回自己的嗓音:“……谢什么﹖”
      “谢谢她生下这么好的儿子,给了天下人和平统一的希望——”
      “也给了我……这生最圆满的归宿。”白灵飞道:“我希望她在黄泉下可以安息,因为她辛苦养育的孩子,本来就值得让她含笑九泉。”
      霎眼间,景言像被什么铺天盖地的攫住了,使他终于能挣脱掉阴影,用力抱紧眼前的人。
      清风拂过,吹散旧宅堂前去年的落叶,缱绻得犹像那两道相拥互吻的身影。
      岁月枯荣,又是一年新的江南春。

      后来那座宅第“耸壑昂霄”的四字牌匾被取了下来,西厢房里江静秋用过的古琴也被景言带走了。牌匾放在东宫,成为教育庄澄这位皇太子的铭言,而景言不时就要白灵飞用那琴奏曲,还美其名曰是送他的家传聘礼。
      他们回京的一路在巴东郡盘桓了半月,昔日江家仅剩的几个旧人暮年垂朽,才恍然知晓当年出走的二小姐有此内情,还生下了当今万民景仰的帝皇——专程拜访的帝帅还留下了人手,让他们的子孙能放心经营着庄园。
      而去西域寻访墨莲华的信使也没能出敦煌,同样的,白灵飞托给青原的信终究没有送出去。
      “我虽然是个不孝弟子,但师父和师兄授我的一身武艺,我已经用来实践师门的誓言,赴汤蹈火、亦无辜负。现在天下大定,既不需再起干戈,自然没有我再动武的理由。”白灵飞再轻描淡写的补上一句:“而且在你身边,还需要什么武功﹖我对你的剑向来很有信心的。”
      ——简简单单一记激将法,让皇帝的自尊心大受刺激,自此就不再纠结于这门事上了。
      而事实再次证明,他之前的纠结无甚意义。
      这一年的平天祭,白灵飞以靖天元帅的身份压阵,由云靖和景焕康带领八军在皇帝面前阅兵,同时在平天广场上的,还有由他亲自栽培出的皇城三卫,比起曾历血战洗礼的南楚军,气势竟然没有丝毫落在下风。
      那一日,整个平京都目睹皇者之师的肃严军容,而手掌百万雄兵的元帅傲然抬眼,那冷狠的锋芒,竟和当年南北战场闻而胆寒的“玉面修罗”别无二致。
      ——只要他活着一天,就是任何人都不能撼动的神话。
      自此之后,朝堂上无人再敢打元帅半点主意。而白灵飞亦相当识趣,继续当回摆设的花瓶,将皇城三卫交给玄锋和源涛,投身于皇太子的教育事业去了。

      张立真是在平天祭后才离京赴任的,白灵飞带郭定、玄锋、源涛这些同袍齐来饯行,一起送他直出城外。
      送到平京外最后一处长亭,旧日的统帅捎上他,一先一后驰上沙坡。
      坡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白灵飞从怀中掏出一小瓶酒,轻轻松松抛给他。
      “我酿的,你带去西州,留做喜酒也好、岁节酒也罢,自己慢慢喝。”
      他珍而重之的将酒收起来,然后正容道:
      “白帅,你和陛下保重,少公主和驸马也是。”
      “好,我们也会替你好好看着仪雅。”白灵飞深深的看着他,忽然低问:
      “你不会再回江南了吧﹖”
      ——楼之漠和尉少白快要平定漠北了,不过几年,西域便肯定能实现和平通商、河西走廊亦再没任何隐忧。景言的心意,本来是待到那时候便把张立真召回来的,毕竟这员大将对锋狼军而言太过重要,景言自己亦舍不得将张立真外派太久。
      只是他这一去,便再没回来的打算了,这念头倒不曾向皇帝禀明,亦只有白灵飞和他相交之深,才知他这层心意。
      马上的铁骑将军忽地恭敬向他一揖,嗓音有些绷紧:
      “你的知遇之恩,立真定必毕生铭记。从此以后,末将愿在西域为你和陛下效鞍马之劳,直到沙场战死、或者百年归老为止。”
      白灵飞慨然长叹:
      “我知道你不会让景言失望。但这样在边疆度过馀生……我总觉得是太委屈你。”
      张立真微微摇头,决然答他:
      “西域繁华兴盛,是少公主夙愿中那蓝图的一部分。我即使不能守护她,但为她的理想尽一点绵力,已经是这辈子莫大的福气,怎么会有委屈﹖”他直起了身,坦然回望过去:
      “白帅,你明白我的,就像你为陛下能付出所有一样。”
      白灵飞眼神不由一黯,他知道,自己是怎也留不住张立真的了。
      “我记得当年教你行军布阵、剑式杀招,就是没有教过你做痴情种子。”他收回思绪,唇边慢慢绽出了笑意:“你这傢伙,无师自通,挺有天份的。”
      张立真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白灵飞目注远方起伏的山河——
      “本来我告诉自己,和景言游遍天下之前,只有两件事能让我再横越大漠。”
      张立真讶然问:“哪两件﹖”
      “第一件是来日鲜卑复国,我想亲身去道贺,见证师父的遗愿竟成。第二是若收到墨姑娘的苍狼令,我即使身在千里之外,亦必立刻赶去助她,现在有第三件了。”
      他满心感激,热切的看着白灵飞。
      “等哪天你放下了,想要和另一个好女子成家立室,我要过来喝你的喜酒。当然,没有喜事找我喝酒也成,但不能经常找,否则景言又该罚我了。”
      这恩爱秀得……张立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好拍一拍自己前襟的那瓶酒:
      “那是白帅你说的,一言为定﹗”
      白灵飞笑了一笑,洒然回马转身,高呼传遍汉南平原:
      “大漠三千里,我白灵飞舍命陪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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