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作者:河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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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烟霜月(17)


      “好久不见。”沙棠温和一笑,“殿下气色不好,还是要多休息。”

      不仇琉平静道:“本王倒是想休息,可惜蹋卧之侧,有人鼾声如雷。”

      “既然如此,何不与邻里重修旧好,各自安睡呢?”沙棠柔声说。

      不仇琉冷笑一声:“女君此时来求和,未免太过荒谬。你我两国,何来旧好一说?”

      沙棠顿了顿,看了眼她身后充作护卫的几个大妖,说道:“青旭二国并无旧故可论,可妖族自古以来一体同源,王国纷争说破了天,西大陆也是一整块地,妖族也是一条血脉分出来的枝丫。”

      不仇琉猛地看向她,浑身血液冰凉,如坠冰窟。

      沙棠只是看着她,眼眸平静,嘴角还带着温润的笑意。下一刻,不仇琉身边的大妖就动了,她们眼神一碰,立刻有人说道:“依女君所看,如今该当如何?”

      “那就请殿下恕我直言了。”沙棠笑着说,“旭华如今要胜,太难。据我所知,鬼门关的魔族正虎视眈眈,再打下去无非空耗妖族的力量。大陆本就有摄政王之旧例,历代天君也没有说与摄政王共存就活不下去的。”

      “当今陛下幼时孤苦,难免秉性偏激,纵容手下乔修文之流残害百姓,空耗族群底蕴。而望青国主素有仁名,必不会效凉梭、策孚旧事,我们虽无旧故可议,却有来日方长之说可谈。”

      “够了!”不仇琉用力一拍扶手,杀气四溢,厉声喝止。

      沙棠当然不会她的气势吓住,语调平缓地继续道:“……不若我们都坐下来谈一谈,总比好过杀得尸死水黑要好。就算谈不成,大不了继续回去打。”

      不仇琉咬紧牙关,死死盯着她,身上浮起雾色,克制不住要杀上去。

      “如此说来,倒也是个办法。”大妖说。

      ……雾色散去了。

      不仇琉卸了力,神色怔怔,掩不住地失魂落魄。

      ……

      “您该让人请客吃饭了。”余才高笑眯眯地。

      “谁去赴这个宴?”祁访枫问。

      余才高说:“欲解困局,当先摧其首恶。针能入骨,非锥利也,力在锐端也。娘娘当选一根针,再请一位带针的人。”

      祁访枫上下打量着她:“你似乎有推荐的人选?”

      余才高说:“我因机缘巧合结识一位小友,名为‘英才’。前些日子,她同我说起一个有趣的人,说起来,那人同娘娘还有些渊源呢。”

      “谁?”

      “娘娘且随我来,她正在偏殿候着呢。”

      祁访枫半信半疑地跟着走,偏殿中,一个猎户打扮的女妖转头看向她。祁访枫愣了愣,似乎是在搜寻关于她的记忆。

      末了,祁访枫问道:“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云娘说。

      云娘望向窗外,古老的群山在远处若隐若现。风吹动她额前碎发,扫过深邃的眼窝。她嫌痒似的眨眨眼,神色依旧专注。

      “我讨厌你。”她说。

      祁访枫一愣,笑着应道:“应该的。”

      云娘说:“你烧毁砸烂了我的家,绑走我的家人,让她们为你的城池添砖加瓦,但你确实给了她们更好的生活。”

      “山林被砍伐原野被焚烧,你们建起了高楼新城,开出一片片农田。更多人活了下来。这是必要的牺牲,对吗?”

      云娘看向她,平静地问:“你对我说,未来一定是富足和平的幸福世界。要造就这样的世界,必要有牺牲,对吗?”

      祁访枫说:“对。”

      她递给她一把匕首。

      它刺过一位氏族,几名土匪,一位边界军。

      云娘跳下高台,轻巧卸力,她握住腰间的匕首,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肩而过。

      她跨出了偏殿。

      ……

      她们走入宫廷。

      灯烛缭绕,金光升腾,香气袭袭,暖得人骨头发软发醉。

      美人舞如莲花旋,珠缨旋转星宿摇,花蔓抖擞龙蛇动,歌舞俱曼妙,却没几个人的眼神留在上面。

      不仇琉坐在上首,笑意盈盈。她的脸上涂了脂粉,一袭红锦袍风流倜傥,眼神却带着几分疲惫。

      乔修文坐在一旁,手上心不在焉地转着酒盏,眼神在来客身上不断逡巡。

      大妖左右看看,开口道:“诸位,不如开始议事吧!”

      ……酒盏不转了。

      白发女妖缓缓起身,浅浅躬身,说道:“我王亦仰慑天威圣德,未敢僭越分毫。”

      ……这就是纯粹到可笑的胡扯了。

      乔修文眯起眼睛,严阵以待,看她还能一本正经地睁眼说出什么瞎话。

      “然强敌环伺于外,眈眈虎视,岂宜再启兵衅,虚耗邦本?况两国黎元,本属同根同源,何忍更添仇雠,徒造业障?”沙棠直起身,身后侍从呈上一方四尺长的匣子。

      乔修文忽略了她的话,转头去看那个侍从。她作为王军将领,也算半个修行者,对于气息的分辨十分敏锐。她看了两眼,确认这是个气息羸弱紊乱的凡人就不再注意,这人确实锻炼过,可一身肌肉练得乱七八糟,也就是看着唬人些。

      ……使臣还在胡扯。

      “兹有我王亲署国书在此,内陈议和诸款,并附舆图一册,以为信诚之证,敢敬献于郡王殿下。然舆图事涉山川形胜,关隘险要,干系至重。为杜流弊,免滋事端,容臣躬亲奉图上前!”

      ……来了。

      数道晦暗的目光齐齐落在使臣身上,又不着痕迹地收回。她们各自喝了酒,夹着菜,时不时和着乐声打拍子,仿佛对此全无关心。

      望青人提出这么一场议和宴,自然是宴无好宴。打到这份上,望青国主说她不想打了要去当贤臣,做一个纯粹的摄政王,那买定离手的臣子也要破口大骂夜闯宫门,反应可比她往死里抓贪官时大多了。

      她们必然不是来议和的,必然是要搞一些会见血的小手段的。

      但旭华方不能不应,因为望青人已经狡猾地说动了大妖们。这些高尚的蠢东西不知道什么叫忠诚,当墙头草的本事一等一的好,整天想着什么大义大局,能和谈就绝对不打仗。可是不把敌人骨头打断,她们怎么会服气呢?

      乔修文盯紧了那个白发使臣,攥着手中的杯盏。

      既然不是望青人的主场,那她们就安排不了刀斧手,唯一的可能就是上前刺杀。

      这个世外妖动手,她是拦不住的,但大妖们可以。乔修文与大妖们商议过了,如果使臣翻脸,就说明她们心怀鬼胎,务必要拦住那只世外妖,从此别再想着什么和平统一。

      不仇琉看向她们,平静道:“那就拿上前来,给我看看。”

      使臣上前,脚步平稳轻盈,那些目光又落到她身上,暗自估量如何动手,她有哪些弱点。一步,两步,跨上台阶,轻提下摆,躬身行礼再站定,打开木匣,缓缓展开图册。

      沉默而平凡的侍从低垂着眉目,为她抱着木匣,不置一词。

      图册缓缓展开,那篇才华横溢的请和赋翩然纸上,一文一字都显露出谦卑的柔顺。一寸又一寸,每展开一段卷轴,宴会上的心脏就收紧一分。

      使臣岿然不动,蛛丝般细密的茂密长发束在肩头,仿佛一卷糖须。她奇异的金绿眸子半眯着,嘴角一成不变的微笑,温和不已。

      所有人盯紧了她,她不疾不徐地继续展开图册,说道:“如何?”

      不仇琉嘴角一抽,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差点动手。昭宁郡王勉强笑了笑,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到图册上,刹那间瞳孔骤缩。

      那是真正的舆图,它精细甚至美丽,描画着大好河山。

      不仇琉紧盯着那幅图册,卷轴快到底了。

      卷轴底部,似乎卡着了什么不规则的存在。不仇琉的注意力瞬间落到那上面,她在电光火石间做好了准备,等着使臣从那里抽出一把匕首——她严密地关注着她的两只手。

      下一刻,卷轴一抖,却只是再徐徐往下打开,仿佛是她多心了。

      心情刚一松懈,背后一阵疾风袭来!

      ……

      “如何了!”一名扎着发辫的女妖目光殷切,紧张得额头都沁着汗,脸上的小雀斑都忍不住紧张似的。

      说书人“哗”地打开纸扇,面色红润,意气风发。

      “诸位且听我细细说来!”

      “君王问她为何往,只见云娘语铿锵,气贯虹,只道:‘旧恨为天下恨,新恩乃君王仁。唯愿此刃报国恩,安黎庶!陛下但问结果,不必问前尘’便领了惊鸿刃,直往龙潭虎穴,不负此恩隆!”

      “到了那宴会,正是一派奢靡辉煌。正所谓:千灯万炬明,玉杯琉璃光,琼液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行酒令,算花筹,琵琶语,红纱绕,金铃动,海棠半熏吞红杏,胭脂将中作龙头。”

      “待歌舞毕了,云娘随使上前,奉上舆图,趁其贪顾图册,左手把袖,右手持匕首揕之,这一刀刺出,直取龙头魁首!霎时间血溅图册,敌郡王大惊,捂了心口,反问道:‘何人是也!为何为贼作寇’”

      “云娘喝道:‘当世王府官曹,坐中皆窃世大盗!我盗你性命一用,不过效其一二皮毛!你问我何人是也,我是那青山不死魂,农奴索命根!此行为报故国新恩,雪血海旧冤深!’①。”

      “好!”台下听众情不自禁地鼓掌喝彩,那扎花辫的雀斑女妖也是跟着欢呼雀跃。

      “那云娘呢?她活下来了吗?”有人忍不住问。

      说书人清了清嗓,就要慷慨激昂地往下说。

      鞠玲的胳膊被人轻轻拉了拉,她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身后,说书人讲得唾沫横飞,台下观众的眼睛全都跟着她动。

      那只手把鞠玲带出热闹的人群,云娘无奈道:“鞠玲姐,快走了,祖祖等我们吃饭呢。你又来听这些胡诌的东西。到底有什么好听?我不是跟你讲过很多遍了吗?”

      鞠玲急得脸都红了,她辩驳道:“这不一样!这可是,是!青史留名的大事情!而且你说得好无聊,明明那么惊险的传奇故事,你三句话就讲完了!”

      云娘挑了挑眉:“不就是我跟着使臣进去,趁她看舆图不注意,一刀捅了她吗?”

      鞠玲气道:“你敢不敢多讲三句话!那可是个大妖!”

      “大妖又如何,她鏖战多日,早已亏空如凡人一般。”

      “……我捅完人,宴会上的大妖要动手,使臣护着我,把她们都说得找不着北,那些人自己内讧起来,闹得厉害,我们就走了。”云娘说,她顿了顿,“不止三句了。”

      鞠玲不理她了,跑进院子里找老人撒娇:“祖祖!云妹又欺负我!她都不准我去听人说书!自己说得还特别无聊!”

      云娘后脚进了院子,就看见鞠玲滚到老人家怀里,哼哼唧唧地撒娇吵闹。玛图向来宠爱这个小孙女,让她闹得脸上全是笑意,抱着人直哄,又佯装怒意地指着云娘:“你这泼皮!晚上的糖糕你一块都不许吃!”

      云娘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要怎么说自己已经过了爱吃糖糕的年纪。

      哄走了天真烂漫的孙女,玛图就看向云娘,欣慰道:“开心多了?”

      云娘沉默地点点头,她看了看玛图,忍不住问:“您不问点别的吗?”

      玛图指着已经到餐桌上捻糖糕的鞠玲,笑道:“你不是不想说吗?”

      “……本来也没什么好说的。”云娘嘟囔着。

      “你不想说,自然就没什么好说的。平安回来就好,从今往后都开开心心的。”玛图说,“去吃饭吧,一会菜都凉了。”

      云娘不自觉笑起来,她应道:“嗯。”

      事实上,说书人说对了一部分。

      她与不仇琉是有一些旧怨的,只不过不直接相关。

      云娘并不是一开始就是山民的,她先是逃荒的难民,再是山民,后来又因不肯随山民进入望青,流浪途中意外被套走成了奴隶,好一番折腾才成了望青的子民。

      她是从裘罗逃来的。宗政王室造的孽,合该宗政氏来还。可宗政氏一个不剩了,不仇琬杀了一批,望青国主杀了最后一个。

      可云娘依旧记着仇,至今不能放下怨恨。

      她的母亲死在了逃荒路上,又被人分而食之。

      她要如何放下这样的痛苦呢?

      放不下的。

      既然不仇琉曾作了裘罗的主人,又纵容宗政敏残害百姓。那正好,她来还这笔陈年血债,血债血还,杀人偿命。

      云娘坐下来,手边被放了一个小碗,里面有块精巧漂亮的小糕点。鞠玲哼了一声,说道:“你还是可以吃一块的!”

      云娘看着她,没说话,伸手去捻糖糕,咬一口,甜得发腻。

      ……如此就好,什么“传奇”故事都别打扰她的生活。如此也好,那家伙没骗她,未来确实是更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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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7章 风烟霜月(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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