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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今思之
“哼,哼哼,二师兄你真敢说。”
两声冷嘲低声浮在钟酉的耳边,何元初道:“你在求四师兄杀了你?”
她向前捡起漆黑斗篷披到嶙峋的枯骨身上,望着坟茔墓碑上并列的两个名字,眸中带怨,“我相信了,鬼道之术一旦沾染确实损耗心智。”
“三年前的二师兄绝说不出这样的话。”
不想活的人求着自己的兄弟亲手杀他,他是魂归天地逍遥自在了,留下来的人怎么办,夜夜心魔啃食心扉,折磨自己度日吗?
“百年身囚魂困身,我想不到什么才叫真正的死亡,只能想到四师弟的炼金之法,缈如微尘,归于埃土。”张翠微的腰弯得更低了,这是逼迫,钟酉不答应他就不起身。
何元初看着不发一言的四师兄,眉宇间呆呆地,像只呆头鹅,偏他听清楚了,双手置于两侧微微颤抖着,说:“师妹下山吧。”
静山的风拂过衣袂,一霎时,何元初的心凉了半截。
她在山脚下等他们下来,等到了空明照雪,一个手上沾满黄泥的四师兄。
何元初见到了撑伞而来的温青时,一时竟有了错觉,觉得这样很好,最好不过。
来日她埋泉下,也盼着亲友安葬。
土丘上盛开野花,风里低喃,陈诉亲人沾满黄土的手啊,如春日温暖。
……
窗外月色朦胧,饕餮堂内热气氤氲,却一片死寂。
“四师兄坠落悬崖后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和温师兄一起?”何元初捧着热碗,低声问道。
钟酉手上的新泥还没洗干净,温青时拿了帕子给愣神的他擦手,手上动作加重,这才把流离游魂拉回来。
“呆子,问你话呢?”
钟酉顺势接过他手上的巾帕,瞄了他一眼,“这是问你的,你说吧,省得我泄露了你不想叫人知道的事,给师妹招来祸事。”
“我说就我说。”温青时笑着点点头,对何元初道:“简而言之,南疆的崖底有机会进去你们称之为双月境的地方,双月境冰天雪地,里面有茹毛饮血被你们称为魔族的人,而我,是他们中最厉害的那个。”
钟酉无声无息翻了个白眼,分外瞧不上他自吹自擂的模样。
“在打遍双月境难逢敌手后,恰好从裂缝中看到你们的世界,我就来了。断崖的冰霜是双月境寒气漏过的原因,南疆的裂缝不止那一处。”
温青时顿了一顿看向钟酉,他现在真的不在意七杀入命的缘由了,可温青时不能不在乎。
“这呆子从前在双月境裂缝那里玩耍过,他还小的时候,可能他不记得了,但他并非生来七杀入命的杀星,是双月境的凶煞之气沾染他的命盘,才有此劫。”
钟酉一点都不在意,他释然道:“说不准正因为七杀入命才白捡了仙缘,不然还不知要到哪里寻仙。”
曾经也许真的想过,怎么命这样不好,不做屠夫就非得离开家乡,他没出息,南疆孩童们最大的出息就是想跟着大巫做巫童。
那时候没想到会失去安身立命的故乡,如今比大巫还厉害了,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故乡驱逐、遗弃。
何元初听他们说完后,两厢沉默,冷不防地问了句,“四师兄,你要做乐游山的掌门吗?”
话茬跳得太快,钟酉惊讶了一下,下意识摇头。
“你不做……那我来做。”何元初脸颊酡红,铿锵有力地说道:“乐游山的掌门,我来做。”
“为师长亲人报仇雪恨,振兴乐游山,我来做。”
钟酉苦涩又欣慰,拍着何元初的背后,道:“四师兄不厉害,但不是一无是处,我们一起报仇雪恨,一起振兴乐游山。”
他才拍了几下,何元初捧着粥的碗撒手到桌上,额头重重向下一磕,不省人事。
钟酉问温青时,“你下药了?”
“放了点安神药,没这么好的药效。”
“那怎么……”
温青时示意饕餮堂后院的莲池,还有地上东倒西歪的酒坛,“她那是喝醉了。”
钟酉转而往灶膛里添了几根柴火,轻轻同温青时说着话,“不止小师妹想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也想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用手抹了一下脸,二十出头就似沧桑无力垂垂老矣的人,单手撑着下巴,迷茫说道:“刚回到乐游山就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我不敢问了。”
小师妹的挽歌唱得很好听,套用了一首他听过的熟悉的调子,催人入梦。
在他离开后,大师兄和小师妹之间发生了什么,他知道小师妹爱慕大师兄,却不确定她说没说,是说了之后大师兄离世的,还是大师兄至死不知。
钟酉猜测是后者,盖因碑上所书“妹元初”三字,大师兄从来把他们这些师弟师妹当作亲人。
饕餮堂外雪纷纷,堂内明火暖得人懒洋洋地,昏昏欲睡。
从纸糊的窗户看到外面通明的雪光,皎洁的月光……还有一名,他不认得的年轻人。
钟酉刹那惊醒,摸向他腰后别着的弯刀,推门而出,那人抬头看月光,恍然不绝刀即将架在他脖子上。
在双月境钟酉养成的习惯就是这样,而孤影独望月的人手中无一兵刃,钟酉不好趁人之危,问道:“阁下何人,为何来我乐游山?”
“这里就是乐游山?我路过很多次,没想到山就在眼下。”语调中不无惆怅感慨,又难掩遗憾。
他指向北方,道:“世上还不是一片纯白的时候,那里有座雪山,我在那上面,。后来许多次再路过这里,云上看天地一片白,直到今日才有了别的色泽。”
钟酉心道这是个游方之人,看着年轻,听他所说在雪山苦修,应当没什么坏心肠。
“既是下来一看,天色已晚,仙友还是早早归去,省得在雪色中迷了路。”
“我来寻一位故人,叨扰了,还请自便。”
钟酉:“……”他就没见过这么自觉的让主家自便的客人。
外面的动静不算小,何元初酒未醒,人已醒了,她晃晃悠悠走出门外,见两个人四张脸在不远处飘忽,晃晃脑袋影子才归位。
“你是来找镜远的对吧?”
钟酉纳罕小师妹口中陌生的名字,一面在脑海中回想乐游山是否曾有一名叫镜远的弟子。
何元初走到那生人的面前,又问一遍,“你是来找镜远的对吧?”
“你再不说话我就当不是了。”
那人立即回道:“是!”他是来找镜远的。
“哦,那没错,镜远让我告诉你,他过得很好,你别记挂了,打哪来回哪去吧。”何元初挥挥衣袖,酒已清醒了大半,呢喃道:“是镜远让我这么告诉你的,你来找的是他,当然要听他的话呀,楼夙。”
钟酉离小师妹最近,没有漏掉她话里最后的两个字。
“四师兄,我们进去,客人待着无聊他会自己离开的。”何元初和钟酉正要跨过门槛,身后人又道:“我来找傅东风。”
“我想看看……傅东风存在的痕迹。”楼夙苍白的面庞翕动干裂的嘴唇,他有时候都觉得与傅东风相识那一场是幻梦。
这么讲也不算错,与他萌生悦慕心动的人,字镜远,和镜远一晌贪欢的是从月。
楼夙在雪山待了三年,他迫切需要些证据,证明他认识的、时而入梦的镜远,不是假的。
何元初有心欺负他,便道:“我的命是我大师兄拼命救来的,我算不算他存在的痕迹?”
“算。”楼夙亲眼见过那日的何元初,自然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钟酉还来不及消化镜远就是大师兄,又惊闻大师兄因小师姐而死,再看这位曾经让仙门喊打喊杀的楼夙,捋不清楚其中的爱恨纠葛。
“既然看到了,那还不走?”何元初进去饕餮堂内,随手关上了门,任由外头雪落如絮。
一夜未眠,何元初再开门就见一尊雪人雕像,直挺挺站在堂前。
“仙人会冻死是我听过的最蠢的笑话。”何元初径直走过楼夙身侧,脚下踩着的雪声咯吱作响,她走出去老远路,回头问道:“不跟过来还想再冻一夜?”
楼夙抬脚,却发现脚底和雪冻在了一起。
何元初见状骂道:“蠢人一个!”即刻施了一个清净术,帮他摆脱困境。
楼夙不知道何元初要带他去哪,堂内的钟酉和温青时跟在两人的身后,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跟上了十三层楼,推开了大师兄的屋舍。
屋内一如主人生前的摆设,案边的笔墨搁置,笔尖干涸,桌上放了几张大字,何元初瞄了一眼后退出来,留楼夙一人找他所说的痕迹。
案几床榻落满灰尘,小轩窗正对着乐游东面的山,山风从破败的窗纸中吹来,案上的宣纸亏有镇纸压着才没有散在地上。
案台最上面的一张纸写了“从月”二字,其下是大周会意字从“月”这一意符的字,约莫三五成行,纸页下标疑问,“如此轻易可得?”
第二张更明了些,直白地记下了两次雪山中从月讲的切身故事,完完整整的一条线,指向了太和山追杀的人。
后面一张正中的位置有一滴饱蘸的墨水滴落,落笔人挥毫泼墨写下了龙飞凤舞的一个大字——前周文字还未变革时,从月从丮的,一个“夙”字。
楼夙将最后一张纸折了三次贴着心口,同那捧尘土一起妥善安放,却见镇纸下还有一封信。
其上书:从月亲启
楼夙取出信来,冰冷的纸张似那凉薄之人的体温,他缓缓展开,又像触之即离的指尖抚过鬓角眉梢,不似痴缠,却感缱绻温存在耳边低语。
“夙,从月。汝见此信,恐吾已不在人世,假吾猜之身有违,此书废纸也,不堪读;若无所违,使君必看之。
万语千言不知何所述,忆彼夕初识,大漠白帐兵戈相向,两两不知后事矣,夫笑哉!一笑且住。再念与汝朝相伴,雪山草屋解药恩情,余仰施恩不为报,其间旖旎万端,余动心不已,然窃窃不敢言;诚不忘与君暮酌,夜同眠,后而寤,困窘之辞伤人,非本意,盖因吾当悔也。
镜远三载前丧生,假仙气救存,自知不久矣,不当放肆纵情,徒惹冤孽。及今思之,竟犹无悔,悲切未详,抱憾在心,所述未尽者万千,一言情真忘言之,再言请君必忘之,尽辞而终。
吾已行至泉台,去去矣,不足观。
闻中诀别意,万望勿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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