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桐叶观是一座很不起眼的小观，坐落在凌云峰左峰山腰处的一座丛林里。周围的山花开的烂漫，越发衬托的小观幽静。玄清携着我上前叩门，一个中年道姑前来开了门，正是舒太妃的贴身侍女积云。她一看玄清和我并肩挽手而来，高兴的向里面喊：“太妃您瞧瞧，谁来了！”
　　我又是害羞又是喜悦——这是丑媳妇第一次见婆婆啊。在玄清的牵引下，进了观门，只见一个中年道家装束的女子悠闲坐在院中，纵然一身贫素，韶光不再，但她昔年姣花照水的优雅气质却依旧存留。她缓缓站了起来，眼睛不错神的盯着我，竟喃喃了一声——“小姐……”
　　“太妃，”我轻轻叫道，“儿媳玉隐和清哥一起来看您了！”
　　“玉隐？”舒太妃略略惊愕，上前了两步，“原来是玉隐来了！”
　　“太妃！”我抢步上前，托住了舒太妃的手臂，“儿媳玉隐，给您请安了！”
　　“不用！”舒太妃阻止了我，她颤抖着手落在我的脸庞上，“孩子，你真的是小姐的孩子么？”
　　“小姐？”我恍然，遥遥忆起太后曾告诉我，舒太妃曾是母亲的贴身侍女。我点头，一时热泪盈眶了，舒太妃于我，不仅是婆母，还是母亲的故人。“是，是的，太妃！”
　　“绵绵！”舒太妃仰起脸，向着洁净湛蓝的天空落泪了，“绵绵你看到了吗？你的女儿如今长这么大了！”
　　“太妃！”我唤了一声，投入了舒太妃的怀里放声大哭了。舒太妃紧紧搂着我，也放声悲泣。哭了一刻，玄清劝止道：“母妃，不要再伤心了！。”
　　积云亦拭泪劝解道：“太妃看到小姐的孩子好好的，应该开心才是。怎么哭上了！”
　　舒太妃这才松开了我，积云连忙道，“快到这边坐下说话，太妃得知了你们大婚的事，开心坏了！这不，天天盼着你们来呢！”
　　我这才注意到，院子两侧，种了桃李花树，枝叶繁茂。树下摆了藤萝编的桌椅。玄清告诉我，这是太妃和积云亲手编织的。我诧异不已。太妃笑道：“我从小便是摆夷的平民百姓，什么活没干过？不光我，从前小姐也什么都干的！”
　　这时，积云上了应季的瓜果，玄清连忙招呼她：“积云姑姑也坐吧。”
　　积云摆手笑道：“我今天亲自下厨，叫你们中午尝尝姑姑的好手艺。”采兰采蘋听了，主动请缨要给积云打下手，积云当然求之不得。阿晋急道：“那我做什么？”
　　玄清笑道：“你去烧火呗！”
　　“对啊！多谢王爷指点！”阿晋说着，也随同积云采兰她们去了后院。
　　我好奇母亲从前的生活经历，便挨着太妃坐下，求她讲给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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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原是摆夷族长何光远的女儿，摆夷是个没有等级制度的民族，上至族长，下至百姓，都要从事劳动，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平静而美好。最令人羡慕的是，摆夷是个一夫一妻制度的民族。太妃舒兰原是个孤女，被族长家收留，做了母亲的贴身丫鬟。说是丫鬟，还不如说是姐妹，伙伴。母亲从小热衷汉人文化，尤其琴棋书画，侍女舒兰与她从小为伴，也深受其熏陶。这也是为什么舒兰进宫后，能和先帝一起诗书唱和的缘故。
　　“小姐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自己长大了能够嫁给一个汉家的读书人。”
　　我黯然——读书人便是好的么，自古黑心的贪官污吏，多是读书人。甄远道也是其中一个。
　　“小姐是那一年秋天，随着父亲进京朝见天子时，和甄远道相识的。那时，甄远道是个入京赶考的书生，他一身白衣，负笈站在青草河畔，称得起玉树临风，一表人才！难怪小姐对他一见钟情。”
　　“他，对母亲也是一见钟情么？”我默默的问。
　　“对。族长带着小姐入住了京城的驿馆，甄远道就一路在后面跟着。”
　　“娘亲，她长的很美么？”我想起了那张画像。
　　“小姐长的很可爱，因为可爱，所以很美。她一双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就像天上皎洁的月牙儿。”太妃说着，托起了我的脸庞，“你方才进门时，含羞带笑的样子，像极了小姐。你这双眼睛，不笑时，很像甄远道的眼睛；但笑起来，却眯成了一个月牙，和小姐是一模一样的。”
　　“太妃，我像我娘的地方多，还是像，他的地方多一些……”
　　“你的鼻子，嘴巴，脸庞，都是像你娘的。这双眼睛笑起来也像。但多少，还是有甄远道的轮廓。”
　　“母妃，甄远道与何姨母当初相恋，为什么后来又分开呢？”玄清亦好奇这一段往事。
　　“是族长看不上甄远道，他阻止这门婚姻，说汉人生性狡诈，见利忘义。小姐不信，私下与甄远道约下三年之期。若甄远道没有变心的话，就去摆夷找她。然后，小姐就跟着族长回了摆夷。谁知，第二年就是大选之期，小姐为了甄远道，不愿入选。我是知道她的心意的，于是，就决定替她参选。我和小姐都以为，去了也就是走个过场，我们都没有料到，在美人倍出的大周，我一个摆夷小小的婢女会脱颖而出。当年云意殿上，先帝一眼就看中了我。”
　　“太妃年轻时，一定是个气质脱俗的美人！”我衷心的赞叹。
　　“我在宫中一呆就是五年。这五年我过的极为艰难，与先帝虽然两情相悦，但我身份低微，不入昭宪太后的眼。昭宪太后几次三番要除去我，若非先帝及时赶到，我已经死了几回了。那是我入宫的第二年，昭宪太后设了圈套，在先帝面前诬陷我。我无力自证清白，还好有了身孕，所以被贬去了翻月湖无梁殿受苦。先帝一怒，抛了朝政不顾，到了中秋銮驾也不肯回宫。我曾劝先帝不要管我了，国事为重。可先帝像个任性的孩子，说什么也不肯回宫。我当时怀有骨肉，也没办法用什么决绝之策逼先帝回宫。我在无梁殿生下了清儿，这才被从无梁殿接出来。先帝为我在行宫筑了桐花台，我们在桐花台上一住便是三年。那段时间，当朝太后联合摄政王把持了朝政。族长一家也就是那时候被害的，而我远在行宫，竟是一无所知。第四年的中秋，昭宪太后假意称病，骗先帝回宫。先帝回宫之后，便被气病了。从此一病不起，而我，也就再没见过先帝。”
　　太妃说着，已然泪水潸然。“我是不后悔的，人生最美好的光阴，遇到了最合适的人。纵然短暂，也不枉此生了。”
　　我无言的握住了太妃的手，“那一年，昭宪太后和其他的妃嫔，竟然没找您的麻烦么？”
　　“怎么会没有呢？”太妃凄凉一笑，“朝政大权旁落，先帝又一病不起，昭宪太后那一回也真的病了。不久郁郁而终。一些平日妒恨我的妃子到我的宫里胡闹，在我屋里燃烧黑炭熏黑了屋子，抢走我宫里的各种古玩摆设。没一日让我安生。我只搂着清儿，只要清儿没事，随她们闹去。”
　　玄清接口道：“那时候，我每天都问母妃，父皇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因为只有父皇的病好了，才能来救我们。可是，父皇再也没有好起来。”
　　“先帝真的是病死的么？”我问道，忽然觉得这问题有些傻。
　　太妃苦笑道：“先帝和我在行宫时，身体还健朗的很。回宫就病了，而且行动都没了自由。他的寝宫只有琳妃和摄政王才能进入。有人说，先帝是被琳妃和摄政王活活气死的。先帝死后，据说看守宫殿的太监宫女无一幸免，全部被杀。”
　　我唏嘘不已：“琳妃就是当今的太后，是不是？”
　　“是。我闻得先帝的死讯，立刻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我欲投缳自尽，追随先帝而去；却被积云带着宫女救了下来。积云提醒我，还有清儿呢！我这才醒了，抱着清儿放声大哭。先帝一死，我料到后宫必是琳妃的天下。若想保的清儿一命，唯一之计，就是把清儿送给琳妃。我事先好一通教导清儿，清儿一听我要离开他，又哭又闹，说什么也不乐意。就在这时，琳妃来了，而且带了一份所谓的先帝遗照，命我为先帝殉葬。我便与琳妃商量，说我愿意为先帝殉葬，只是唯一放不下清儿。所以想把清儿托付给琳妃抚养。”
　　“她，很容易的答应了吗？”我盯着太妃问道。
　　太妃摇头，接着徐徐诉说：“琳妃只是冷笑，说清儿已经五岁了，恐怕不会认她这个继母。我就叫出清儿来，让他拜琳妃为母后。本以为他不肯听话的，谁知，他到生死关头，竟然开窍了。很乖很乖的走过去，给琳妃磕头，叫她母后。我难以置信，琳妃也难以置信，便问玄清，为何叫她母后。玄清说，母后和母妃是很好很好的姐妹，若母妃离开了他，母后就一定会像母妃一样照顾他。一席话，说的琳妃动了心肠。”
　　我诧异的瞧向玄清，玄清只是微笑着低下头。
　　“就这样，琳妃收下了清儿。我欲再次投缳自尽，追随先帝。琳妃却不准，她让我离宫出家，好好活着。免得她落下一个杀母夺子的恶名。”
　　原来如此，我闻得整个过程，唏嘘不已。太妃又道，“我出宫修行，积云执意相随。这不，在这桐叶观，一呆就是将近二十年。”
　　“太妃，你来到凌云峰，可曾遇到我母亲么？”
　　“我只遇到了小姐一次。我那年刚到桐叶观没多久，在一个山坡上拾柴时，遇到了绵绵。我简直不相信她就是我当初天真快乐的小姐。她那时已经怀孕了，大概七八个月的样子。她整个人好像变了一个人，根本不认识我了。我摇晃着小姐，一遍遍告诉她我是舒兰啊。小姐这才一点点认出我来，抱着我放声大哭。我问小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小姐只是哭，就是不肯说。我又叫小姐随我回桐叶观。小姐还是不肯。后来我便常去山坡去看她，直到有一天，发现山坡上的房子没了，小姐也不见了。我以为是小姐故意躲着我，我四下打听绵绵的下落，可始终也没有音信。直到五年后，清儿告诉我说，他发现一座幽谷，谷底有座坟墓，墓上有人用鲜血写了‘爱妻何绵绵之墓’，甄远道谨立。我才知道，小姐已经死了，她的孩子，应该就是甄远道的！”
　　太妃一番讲述，让我明白了许多。只是有一点，我还是百思难解——甄远道害母亲如此凄惨，她为何，还肯和他一起生下我？她，难道不恨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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