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梦长安十五年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翠微宫。

　　书案上的烛光微微晃动，蜡油早已堆积如山，依然滑落在上面。

　　微弱的光，透入半掩的纱幔，房间里安静极了，唯独床榻对面出现一双脚。

　　李世民缓缓睁开眼睛，眼白泛着混浊的黄，视线里的一切都蒙着一层雾，耳边依然是那句：“祝贺你，皇帝陛下。”

　　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手腕松弛，十分吃力的坐起来，开口叫人，却无人应答。

　　那双脚缓缓向前。

　　纱幔慢慢被拉开，那张让他日夜不安的脸，出现在眼前，他不禁睁大眼睛，眼睑颤动，声音沙哑道：

　　“阿兄…”

　　“二郎，好久不见。”

　　他下意识拍打了一下床榻，如棉花般柔软，情绪异常激动，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哭的像小孩。

　　整个人处于崩溃之中，身体未支撑住，再次倒下。

　　蜡烛安静的燃烧，他再次睁眼。

　　室外缓缓传来长孙无忌的声音。

　　“这丹药好像对陛下没起什么效果，身体反而越来越差。”

　　那天竺来的高僧解释：“陛下本就患有风疾，这天竺丹就是为陛下止痛的，它不是神药，自然不能药到病除。”

　　“陛下请你来炼丹药，你却这样说？”

　　“呵呵，大人息怒，我们天竺佛陀会保佑大唐皇帝。” 他侧了侧身子，目光看去旁边的男人，道：“他，是最厉害的炼丹师，请大唐皇帝相信我们。”

　　长孙无忌看向带帷帽的男人，眼里满是怀疑。

　　他只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眼下皇帝的病是最重要的，长孙无忌沉默许久，道：“尽快给出新的丹药。”

　　一声闷响，从内室传出没，长孙无忌慌忙起身进去：“陛下...”

　　李世民重重摔趴在床榻边，挣扎撑起起身子手指在地板上抓挠，胳膊抖的像枯枝，怎么也使不上劲。

　　长孙无忌用力把他移动回床上去，为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陛下醒了怎么不叫人？”

　　“无忌，我梦见阿兄了。”

　　“陛下又做梦了。”

　　“是啊。”

　　李世民身子微微侧了侧身子，望向外面，白色的身影引起他的注意，那人戴着帷帽，见过又不曾见过。

　　“他是谁？”

　　长孙无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回道：“天竺方士那罗迩娑婆寐，会天竺秘法，制炼丹药奇佳，陛下您忘了？”

　　“哦..”

　　他直直看着那个带帷帽的男人，越看越眼熟，抬手指向他：“ 叫他进来。”

　　“这.. 不可呀，他不是太医，不能近陛下的身。”

　　李世民用力看去，视线却变得模糊，恍恍惚惚中，他道：“阿兄？”

　　长孙无忌以为他又是梦魇缠身，安慰道：“陛下，臣在身边，稚奴已经通知，算时间快到了。”

　　“稚奴..”

　　忽然猛地一阵咳，胸腔跟着他一抽一抽的疼，咳得卷起来身子，声音嘶哑破裂，眼前阵阵发黑，长孙无忌赶紧轻拍打背部，待他缓一缓，又给他拿水漱口，慢慢他又睡了过去。

　　睡梦中，他闻到了花香，清新淡雅。

　　再一次醒来，整个宫殿空无一人，他光脚游走在空旷的大殿中，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影，正在和他的臣子说话。

　　“朕想要看起居注，如何能让褚遂良交于朕？”

　　房玄龄想了一下，回道：“陛下，这不符合规制的。”

　　“朕知道，但朕必须要看。”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提出这个要求了，态度十分坚决，房玄龄见他如此，最终妥协破例。

　　将国史，实录，呈上。

　　李世民看着对面的自己，仔细看着大唐创业以来的辛苦历程。

　　他也靠近，跟着看到武德五年到武德六年二月之间，阿姐的生平事迹与阿兄的战绩记录。

　　“这一段把平阳公主删掉，何时去的河北隐去，只记录武德六年二月去世的消息。”

　　房玄龄惊讶道：“这…”

　　“听朕的，朕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没有解释，只是使用了皇帝的权利。

　　“是。”

　　看到玄武门的记载，他一一看去，缓缓说道：“常何武德七年调入玄武门，特意标记他与秦王的关系，秦王东宫宴会时间提前到前三天，尉迟受东宫财物提至同年，刘文静，尉迟均为秦王所用…”

　　房玄龄不敢相信他竟然这样大刀阔斧的去修改，手上的笔停下，道：“陛下，这，这是何意啊？”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实录，再次点明历史要素：“浅水原，柏壁，北邙山，洛阳之战，虎牢关…”

　　圈出玄武门，再次点出常何，模糊掉存在，又要如实，简约，直接。

　　“武德九年，六月初四。” 八个字，人生转折时间。

　　他道：“为了大郎，她一定会按着时间路线走。”

　　房玄龄不解：“她？”

　　李世民转身，看向远处的蜡烛，蜡油一滴，一滴落下，说道：“为朕的命运解除障碍的人。”

　　目光又落回到国史，道：“朕在自救。”

　　他知道，这才是真正改变命运的时刻。

　　最后他说：“消去浮词，直书其事。”

　　蜡烛安静的燃烧，将要湮灭之际，暗中一只手又续上新的蜡烛，蜡油早已堆积如山。

　　李世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空气里弥漫着丹药的味道。

　　他起身走出去，看着一个戴着帷帽的男子，身高背影如此眼熟。

　　男子缓缓转身，直直的看着他，二人对视，他抬手取下帷帽，这一瞬间，让李世民再次留下眼泪。

　　“阿兄。”

　　他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望他。

　　扑通一下，李世民瘫坐在地，老泪纵横道：“我也老了，也累了，我最后才懂了父亲的心。”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我也要活命啊。”

　　“如果你安稳的做你的秦王，又怎会如此？”

　　他看着兄长的眼睛，认真问道：“那你真的会让我活着吗？”

　　他吹下眼眸，陷入沉默。

　　李世民继续道：“在权利之下，我们之间是没有办法和平共处的，当欲望扩散，我也收不住。”

　　他蹲下，看着眼前的弟弟：“你为大唐开了一个好头，玄武门成了李唐皇室永远的诅咒。”

　　这句话让压抑的抽噎，变成了撕心裂肺的痛哭。

　　李世民看向他，眼泪顺着脸颊淌下，反复的叨念着几句话：“我错了，真的错了。”

　　身体因悲伤而颤抖，仿佛要把这二十三年的悔意都哭出来。

　　他抬手轻轻为他擦去脸上的泪水，能感受到弟弟细微的颤抖，声音沙哑道：“二郎，你对我的伤害，让我真的无法原谅你。”

　　他又起身俯视着他：“你让我们都无法逃出你欲望的循环。”

　　炼丹炉“轰”的一声巨响。

　　赤霞的火焰从炉口喷涌而出，火星噼啪四溅，药碾子，瓷药罐子淬一地，硫磺与焦糊气味扑面而来。

　　李世民下意识遮挡，身体感受到热浪的裹挟。

　　再次睁开眼睛，是长孙无忌。

　　“陛下怎么趴在地上？身体要紧啊。” 他扶起李世民。

　　他左右观望，眼睛透漏着不可思议，问道：“朕在哪里？”

　　“翠微宫啊。”

　　长孙无忌看他神情迷茫，许是病糊涂了。

　　“炼丹炉呢？”

　　“啊？炼丹炉怎么会在含风殿呀？”

　　李世民再次诧异，可他明明还能闻到丹药的味道，松开长孙无忌的手，一摇一晃的往前走了几步。

　　“陛下，当心身体。”

　　“外面是谁？”

　　“是太子。”

　　“太子？哪个太子？”

　　“是稚奴啊，陛下您怎么了？” 长孙无忌再次上前扶着他。

　　他这才清醒过来。

　　“稚奴，他来多久了。”

　　“已经在殿外守护您好一会了。”

　　“叫他进来吧。”

　　··

　　山风带着草木的潮气吹向翠微宫，混杂着隐约的钟声，他的耳朵微微颤动，仿佛听到了远方的召唤。

　　身旁软乎乎的，感觉到有一只狸奴围在他身边，他动了动眼皮，没有睁开眼，鼻尖上不知何时缠上了花香，淡淡地荷花香味环绕着他，恍惚间，感觉身体陷入水中，昏昏沉沉地浮着。

　　他看到了对面，唐岚在水中浮游，他想要游过去，可怎么也游不过去，身体渐渐下沉时，一只荷叶将他推了上去，哗哗的雨水打落在身上。

　　看到唐岚趴在岸边，正对着一个男子。

　　李世民看着远处的自己，撑着伞在雨中，与她对视。

　　“阿岚…”

　　他对着前方叫喊，二人均无回应，仿佛不在一个世界里。

　　瞬间天昏地暗，将他摇到了地面，想要起身，身体却像被灌了铅，沉得动弹不得，双手也被死死按住，被子压在脸上，呼吸变得又浅又急，越想挣脱就陷的越深。

　　“二郎…”

　　熟悉的声音传来。

　　他囔囔的念着：“观音婢，救我。”

　　身子一下子被腾起，他猛然睁开眼，大口吸气，浑身冷汗淋漓，掀开被子坐起，心脏狂跳，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恍惚中又看见了白色的光点在眼前飞舞，慢慢视线清晰起来，一只白色的蝴蝶落在他的指尖上。

　　煽动了两下翅膀便飞走不见了。

　　他望去，轻轻叫了声：“阿姐。”

　　愣神许久，那张让他不安的脸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二郎，该吃药了。”

　　他端着新的丹药站在李世民的面前，面无表情。

　　“阿兄。”

　　他的目光落在那丹药上，突然很抗拒，头摇的像拨浪鼓。

　　“乖，吃了你就能长生不老了。”

　　他大步向前，一只紧紧捏住他的下巴，强制他吞咽下去。

　　“不，阿兄…”

　　他拼命挣扎，又委屈又害怕，一只手扣进喉咙，身体前倾弓成形，努力想让自己吐出来，泪水不受控制的涌出，再次模糊了视线。

　　“阿兄，我知道我无法被原谅，我知道你恨我，阿爹阿娘也不会原谅…”

　　他痛苦阐述着。

　　“父皇，父皇……”

　　他再次睁开眼睛，是李治。

　　“稚奴？”

　　“父皇，您又做噩梦了。”

　　李治为他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为他整理被子。

　　缓了许久，他说道：“是啊，又做噩梦了。”

　　他坐起靠在床头，眼神忽然变得清亮，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思维变得清晰起来，声音也不在沙哑，说起话来条理分明。

　　李治以为是病情开始有所好转。

　　他交了一些朝中要事后，就让儿子退下了。

　　隔了两个时辰之后，李治与舅舅长孙无忌进来，李世民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父皇。” 李治轻轻叫喊。

　　没有任何动静。

　　“父皇？”

　　依然安静。

　　二人互看一眼，心中顿感不妙，赶紧上前查看，气息微弱，而后渐渐消失。

　　李治跪下，悲伤大喊：“父皇…”

　　贞观二十三年，农历五月己巳日，李世民驾崩于翠微宫含风殿。

　　他看着系统跳出来的信息，点击了完成，又刷新了系统，人生回到原点，一切重新开始。

　　大业七年，六月初四。

　　夏天的长安城如火炉般炎热。

　　等待着她确认…

　　“二郎，这个世界不止有你。”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他身子一震，不敢相信的转身。

　　-

　　（全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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