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落而眠

作者:Shadow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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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诊 III


      为了运输犁车和老牛,康巴开走了村里唯一一辆小货车,又在韦大娘的玩笑刁难下,留下了小破吉普车的钥匙,作为抵押。
      在这辆空间狭小的货车里,居夜莺与老妇人并排,挤在前座。少妇牵着老牛,窝了在后方敞开式的平板载货区。女人与老牛,和那堆七零八落的犁车部件一起,将这方寸之地塞得满满的。老牛乖顺枕在车尾,倚在破旧的犁车边。它懒洋洋地啃着野草堆,间或在颠簸中不满地哞了几声,不久又在女人的安抚中平息了下来。
      小货车绕过几个山头,漫山杜鹃不再,山野的植被却越发郁葱了。
      道路悬崖之下的河床渐渐宽了,淅沥的水声跟着欢呼雀跃起来,唱起了更为雄壮的调子。那歌声回荡山涧,也参杂进刺耳的铁皮零件声中。两种不和谐的声音竞相追逐着,也嬉戏着。
      居夜莺手捧医用急救箱,拘谨地坐在康巴与老妇人之间,不敢动弹。没有弹簧的硬座将颠簸造成的不适放大了好几倍,居夜莺的额间渐渐渗出了汗,她倒不是觉得热,只是压抑着紧。
      没过一会儿,康巴摇上车窗,打开了冷气。
      “居医生,这样会舒服些。” 他沉沉补了句。
      凉爽的清风随即在居夜莺的脸上放肆了起来,不过没一会儿,就又被康巴调小了些。
      “你要再病倒了,黎医生可要怪我了。”
      居夜莺仰着脖子嘤嘤笑了一声,她望了眼康巴,见那人摇头晃脑的,顺着颠簸的节奏打着拍子。那长臂游刃有余玩转着方向盘,惬意得很。
      “我帮你拿挎包吧,搁腿上不舒服。” 没等康巴回应,居夜莺就将小挎包搁到了医药箱上,“这包那么沉,装金子呢?”
      “一些文具、糖果,原本想托韦大娘发放的,现在正好顺带交给村里的孩子们。”
      居夜莺默默点了点头。
      “你呢?干嘛带个医药箱?无证行医?”
      “谁无证啦?” 明知康巴是在玩笑,居夜莺还是没好气地反呛道。毕竟不找点话题聊着,这旅途多尴尬啊。
      “从没见你单独给谁看过诊?哦哦哦,我懂了,和开车一样,就是我们这里说的本本族!”
      “什么是本本族?”
      “就是有证照,没经验。”
      “谁没经验了?”
      “那你说说,你都些什么经验。”
      “我救过的人,可多了。”
      哼,我还亲自给学长做过手术呢。
      … …
      话匣子一开,居夜莺与康巴果真没心没肺呛了一路,只有老妇人不闻不问,候在窗边望天絮叨:“快去快回,要变天了,要变天了。”
      老人的话虽是这么念着的,然而头顶之上,却依旧是澄澈净透的蓝。直到居夜莺与康巴抵达嘎贡村,那里依然是个大好晴天。
      在一间极其寻常的农庄里,居夜莺见到了帕卓的姐姐。她约莫五十来岁的年纪,体态嶙峋有些狰狞,神色却是平易近人。她手执一只花洒壶,正悠悠漫步在一片桃色的杜鹃花丛中,她随意走走停停,无意撒撒弄弄。
      她见居夜莺伫立院外,抬手作邀请状,沧桑的容颜却有着能抚平岁月年轮的淡雅。
      “医生,您怎么来了?”
      居夜莺愣了愣,她的急救箱并未随身,却还是被认出了。
      “您好。”
      那妇人邀着居夜莺在门庭的石凳上坐下,又去屋内倒了杯水,走快了几步,便有些喘。
      “大娘,您别忙。我就是送人回村,正巧路过,来看看您。”
      妇人缓缓点了点头,坐到了居夜莺的对面。她身后紧邻一片杜鹃,黧黄肤色衬着娇艳的桃粉,却是多了些许气色。
      “你们的药很管用,我舒服多了,谢谢。”
      居夜莺淡淡笑了笑,目光飘进了杜鹃丛,她怔怔地望了许久。明明是她自己想来看人的,如今人是见到了,却是不知要说什么了。
      “喜欢杜鹃?” 妇人缓缓抿了一口水,好一会儿,才淡淡问道。
      “嗯。我见这片山头都没有杜鹃,就唯独这庄子有,是您自己种的吗?”
      妇人眉眼深邃,沉沉地点了点头。
      “您将它们照顾得真好,很漂亮。”
      妇人轻哼了一声,又笑着摆了摆手:“我哪有照顾它们呢。这里好山好水的,没有我,它们也能好好地活,是它们一直在这里,陪着我。”
      她缓缓挪着身子,俯身拾起一朵掉落的杜鹃花。她小心翼翼捧起了那朵花,拢了拢花瓣,将花型整得更饱满了些。她若有所思了片刻,向着掌心微微一笑,才将那朵杜鹃搁在了居夜莺的手上,神色又柔和了几分:“花开花落,如同人来人往,是结束,也是又一轮开始。”
      那个午后,居夜莺与妇人没有谈论病情,也没有谈论生死,只是随意聊起了杜鹃。从一颗种子说起,说它的花期,谈它的类别,描述它的一茎一叶一花一萼,聊着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与一位迟暮之人聊天,会令居夜莺想起黎云恒。恍惚间,居夜莺竟然开始假想,如果自己有机会能在那人离开前再与他叙上一叙,又会说些什么呢?是会聊彼此如何喜欢上跳舞,会聊除了街舞还跳过什么舞,聊教小孩子跳舞好不好玩,或者索性威胁他老老实实评价一番自己的舞技。
      不知为何,居夜莺就是觉得那时的黎云恒一定也是这般不悲不伤,不怨不艾,一定也是这么平和淡然地去迎接一个终结。因为黎云恒就是这么热爱生命的一个人,热爱到生命的最后一秒,所以他才勇敢,才会释然——因为啊,无畏死亡,其实也是对生命的另一种负责。
      “真的变天了。” 康巴抬眸瞥了眼天空,又回望了副驾驶座。他见居夜莺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发愣傻笑着,不禁又好奇道:“居医生,在想黎医生呢。”
      居夜莺白了他一眼,又冲他嘻嘻笑了两声。
      “到底什么事情那么开心?”
      一滴豆大雨珠敲在了车前玻璃窗上,惊得居夜莺双肩微微颤了颤:“没什么,在想你和村里的孩子挺熟的,他们都好喜欢你。”
      “居医生也挺有孩子缘的,看诊还像模像样的。”
      “我也只是个半吊子,论专业,还是学长厉害。” 居夜莺腼腆一笑,双颊泛起了红晕。“话说,孩子们都认识你,你经常去嘎贡村?”
      “不常。通常有捐赠物资的时候,会运一些去。”
      “捐赠物资?政府给的?”
      “也不全是,有些是我带团进藏认识的客人,聊天聊熟了,对这里的状况多少知道些,平时就会寄些东西来。”
      “没想到康巴先生还是位大慈善家。” 居夜莺语气轻松,却满是敬佩。
      “过奖了,我也只是个半吊子。” 同样的话,康巴回敬给了居夜莺。他也腼腆地憨笑着,还带着一丝不以为然。“居医生要有什么不穿的冬衣,方便的话,也可以寄给我,这里的人,最缺保暖的衣服。”
      这么有意义的事,居夜莺自然是不会拒绝的。只是,当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答应,小货车却在此时猛然一颠。车体陡然一个侧翻,直接坠进了崖下。

      小货车蹭着树丛而下,最后被缠绕峭壁的枝干截在了半山腰。车体倾斜,夹于山壁与植物间,有些摇摇欲坠。
      一阵耳鸣晕眩中,居夜莺被人推了推,她一睁眼,天好似还在转。
      “居医生,居医生。”
      居夜莺支吾应了声,隐隐痛意从右臂处传来,她下意识抬手揉了揉。直到视野里,天地停止了转动,她才惊觉原来他们悬在了半空。
      这是坠崖了?
      “居医生,你有没有哪里受伤?我们得先出去,从你那边下。” 康巴微勾了勾食指,指了指居夜莺身侧车门。他神色倒是镇定,只是说话轻声细语的,听着鬼祟。
      “我没事。”
      “别往下看,先出去再说。”
      康巴执意说要先出去,居夜莺也没想太多,照做就是。她强忍着痛意,拉了拉门把手,见车门打不开,又加了只手帮忙。只是,在一连串强拉硬撬后,车门依旧不为所动。
      “车门好像卡住了,打不开。” 居夜莺心跳加速,有些慌张。
      “这小破车… …你等下使力踹一脚,门开了,赶紧往外窜。我刚看过了,外面是一块小平地,可以落脚。” 康巴依旧镇定,仅仅是语气中多了丝紧迫。
      一阵风呼啸而过,小货车轻轻摇了摇,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
      “使劲踹的话,万一车掉下去了,怎么办?”
      “嗯?” 康巴疑惑地皱了皱眉,好似居夜莺问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所以才让你赶紧往外窜。”
      “万一,你没逃走,掉下去了,怎么办?”
      “哈?我没事的,你别墨迹了,要我们一起掉下去,反倒难办了。”
      言下之意,岂不是暗指我拖后腿。
      不知为何,居夜莺在生死攸关时竟然冒出了这样古怪的想法。她自嘲地撇了撇嘴,侧身松开了安全带,下一秒一个深呼吸,屏息凝神,一鼓作气,揣开了车门。
      她在剧烈的晃动中跳下了车,一个回头才真真切切看清了小货车的位置。他们刚才是挂在了悬崖峭壁上,交错攀附的枯藤老树是他们半悬空中的唯一支撑。
      幸好一开始康巴就阻止自己往外看,要当时看了,她铁定做不到如此气定神闲。这真是有够惊险的。
      雨在这时落了下来,一滴,两滴,三滴。雨珠随着风,在空中荡漾出了弧线,时而散开飘向了不同的地方,时而又凝聚,汇成了优美的水纹。凝聚令雨珠坠得更快,直到它们滴滴答答敲在了岩壁上、落在了植被上、嵌进了泥土里,那恣意洒脱的一生便在这高低起伏的音阶中戛然而止,又周而复始。
      居夜莺伫立崖边,怔怔望了许久。云雾缭绕令她觉得有些不真实,脑海中翻来覆去想着,如果刚刚自己就这么掉下去了,会不会就此摔得粉身碎骨,而自己和黎云天就真的是诀别了。
      太多遗憾了。
      居夜莺终于感到一丝劫后余生的侥幸,她抿嘴笑了笑。
      “进来点。” 康巴在她身后轻拉了一把,“这里土质松软,危险。”
      居夜莺木讷地哦了一声,乖乖随着康巴走到了峭壁边。她寻得一处小平地坐下,顺带又道了声谢。
      “居医生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临危不乱呢。”
      “嗯?”
      “听说,你和黎医生都去过战区。和我说说呗,是不是特别惊险?”
      “啊?现在不是应该想办法怎么求救?怎么上去?” 居夜莺不可思议瞥了康巴一眼,双手将裤袋摸了个遍。小脸方才还是一副处事不惊的淡然,只是淡然不过一秒,它随着一无所获的摸索,又渐渐阴沉了下来。“糟糕,我手机在车上,康巴先生,你的呢?”
      “我的也在车上。”
      没等康巴说完,居夜莺早已耐不住性子起身向小货车走去,谁料没走几步又被康巴拉了回去。
      “说了危险,我过去看看。”
      康巴缓缓上前,使力拉了拉逃生时被无意带上的车门,眼见小货车晃得厉害,手里的力道便又减了减。他几经尝试无果,终是选择了放弃。他转身一个耸肩,手一摊,咧着嘴,轻描淡写道了句:“打不开了。”
      “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这下,居夜莺可真急了。
      “山里信号差,有手机也不一定打得了电话。” 康巴疾步踱回居夜莺身侧,用着自以为的安慰口吻补充道。相比坠崖,他显然更招架不住女孩子软绵绵的气势汹汹,也更不懂应付。
      “总比没有好。” 居夜莺又坐了下来,气鼓鼓地说。
      “可车门都卡了,再用蛮力,我怕车掉下去。” 康巴说得有些不以为然,好像真的不怎么着急的样子。
      “看你一点都不着急,是不是常掉下来?”
      康巴哼了一声,摆了摆手:“也没有很常。”
      “那一般情况,这么掉下去了,又没法联系外面,这里人都怎么脱身的?难道… …听天由命,等死吗?”
      康巴经不住居夜莺一本正经的质问,不禁仰天长笑了起来,他垂眸对上居夜莺瞠目结舌的傻气模样,才又冒出一句:“居医生,你挺逗的。”
      “你逗我呢。”
      康巴不禁又哼笑一声,微眯的双眸略过居夜莺刨根问底的严肃神情,沿着岩壁向上瞅了瞅:“自然是弃车,爬上去啊。这点高度,虽然坡度陡,但植被多啊,爬上去轻而易举。这里的人都是这么干的。”
      敢情遇险的不是他们二人,而是居夜莺自己啊。
      这一次,换作居夜莺嗤笑一声,也不知是笑什么。
      “好啦,不逗你了。等雨势小点,我先爬上去看看,留个求救记号。如果恰巧遇上过路车,那就得救了。这段路本来就泥泞颠簸,容易出事故。这里的人,车上一般都备着保险绳,我们很快就能得救的。”
      居夜莺蹙眉嗯了一声,双眸仍死死锁在那辆小货车中,若有所思着。
      “抱歉,今天是我大意了。” 康巴受不住女孩子突然的沉寂,他有些坐立难安,索性又站了起来。
      居夜莺笑着摇了摇头,她倒吸一口凉气,觉得有些冷,最后拢起了针织衫。这一刻,她竟然只是担心,担心学长会联系不上自己,担心学长会担心。
      大约二十分钟后,雨势小了。
      二十来米高的峭壁,康巴不费吹灰之力爬了上去。
      他在山路边寻得一处显眼的枝干,脱去身上的黑色外套,用白色里衣在那里系上了一个打法特殊的结。然而,当他还来不及穿上外套,便听见悬崖下方传来了一声喊叫。
      康巴想都没想,直接又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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