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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兮归来
荒村无人迹,三载芜不生。
稷泽镇的屋舍空了三年了,门头悬挂冰灯的长绳摇摇欲坠,四下的野草根茎枯黄埋在冻土下,好像从来都如此。
乐游山脚下的镇子一直都这样,绿意盎然的时节太短。
何元初走过那条春神节迎神时候左右路旁都是冰灯的小径,从后绕了半个乐游山才转回前山,一步一步走过山前三千石阶。
难得她脑中空空,竟然什么都没有想,就这么走至山前。抬眼见山门,与他们当年被驮在红师伯背上离开时不同,山门虚掩,像是欲说还休。
何元初有些期待,下一瞬师父师伯还有大师兄三师姐他们,会不会突然推开门扉,似嗔似怒说一声,怎么才回来!
她会回答:来的路上做了个不太好的梦,一觉睡了很久。
低头拍了拍身上的风尘,撩起鬓发拢向而后,寂静的山道有些孤单。她带上四师兄送她的金铃铛,铃儿声声脆,雪上清晰的脚印抛在身后,她扬起笑脸推开山门,道:“师父、师伯、师叔,还有大师兄三师姐,元初回来了。”
试剑场上积雪到她的脚踝,那日的惨烈不见,像是太和山收拾残局的时候顺带销毁了所有的罪证——想来红毛兔和灰尾喜姑娘不是值得毁灭的证据。
断裂半截的乐游石碑鎏金的大字失去光华,干瘦的雀儿和红毛兔躺在黑色石刻的截面上,覆了一身雪华,她拂去冰雪,两只已经死去的动物一碰就碎。
何元初去旧舍里取了扫帚来,从议事堂到试剑场再到明德楼,挨着扫雪,扫了一会儿觉得有些饿了,才想起饕餮堂。
远处响亮的嗓音喊道:“天这么冷,要吃热锅吗?”
不是错觉,何元初双手交叠拄着扫帚到胸前,看向远处雪地中的两个人影,清瘦的那个张了张嘴像是在说什么,隔了老远的距离,她费了好大劲才听清楚那人呢喃的什么。
“三师姐不喜欢羊肉,喜欢牛肉,山下的牛肉别说买不到,牛都冻死了,小师妹又喜欢吃鱼肉,这倒是不难办……”
“二师兄喜欢三师姐,他没关系的,可以迁就三师姐,大师兄不喜欢包子,还有……师弟师妹们回来了吗?”
“我这两年刀工厨艺都练得不错,小师妹……”
钟酉哽咽了一下,紧紧抿唇,艰难地扯出一抹转瞬而逝的笑意来,“好久没回来,怎么转了一圈,我连饕餮堂里的勺子菜刀都找不到了,乐游山在这儿,其他人,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何元初歪着脑袋望向他,像是没懂他说了什么。
“四师兄你也做了场刚醒的梦是么。”
浮生之梦,梦醒时分,梦中如何都是不可追的往事了。
他们师兄妹相见,温青时不好打搅,自去了饕餮堂准备吃的,幸而当年离山的时候,没有贪心的人将米缸里的米全带走,也亏得乐游山灭门之祸,一山寂寂,才没有难民寻食寻到这里。
还有当初莲池旁半池的酒。
何元初不急着扫雪了,钟酉本来想问她,他坠入悬崖的后来发生了些什么,但见孤影萧瑟,知道不必问了,师兄妹两人不知不觉间灌了一坛的酒,却无一丝醉意。
她先是去了十三层楼傅东风的住处,从落灰的衣柜中取了一套陈旧的衣袍,后又去了韩香絮的住处,取了她惯穿的衣裙。
“四师兄和我一起去拜一拜乐游先圣吧。”何元初望向东方的静山,和钟酉起身,一个人抱着坛子,另一人捧了乐游石碑上的雪、试剑场的雪、明德楼前的雪,盛到了酒坛子里。
两身衣物、一坛子雪,何元初捧衣物,钟酉抱坛子,两人站在静山脚下。
“东有连天水,不寄杨柳枝。
南怀常青木,未见乐游春。
西北高楼起,云遮草野黄。
陟彼高冈呼,白汝魂当归。
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魂兮归来兮,勿舍君之乐!”
轻灵的歌声响在山前山后,草木枯黄染霜,风低低掠过,怨声如泣,何元初唱着变了调子的挽歌,轻吟声散落风里,哀婉凄厉。
钟酉在其后喊道:“傅东风,韩香絮,回来,回来,回来了!”
四方不是你的归宿,那些地方相思惆怅都送不到,你们的亲人登上高高的山脊在呼喊,希望你们能听到,回来吧,回来吧,回来了我们才不会一直伤心……
钟酉喊了三声,山道上抱着坛子的小师妹走在前,枯萎的林间风声作响,许是真的有魂灵归来。
不知何时,他们身前忽然多出来一人,那人浑身盖着宽荡荡的斗篷,径直接过来何元初捧着的两身衣物上的那套衣裙。
忽然间钟酉知道了他是谁,却不敢相认。
何元初像是早料到他会来,说:“三师姐的衣冠冢可以不葬在乐游山,她更愿意和你同衾同穴。二师兄,你带她走没人会说你什么。”
“不必,我与她同葬乐游山。”
钟酉此时还不知张翠微的意思,一面心酸乐游山就剩了他们三个,一面庆幸还有他们三个。
静山上列位令牌森森的先圣长辈无人供奉祭扫,黯淡无光不觉神圣了。
列位先圣令碑位前挖了个坑把那坛子雪埋进去,找不到尸骨才立衣冠冢,而师长们的遗骨与乐游山同化一处,山即是骨。
在他们的碑前,何元初和张翠微各自为两个衣冠冢立碑,钟酉又挖了两个深坑。
何元初将大师兄的衣物埋葬,钟酉瞥了一眼石碑上的立碑人落款——妹元初 弟钟酉敬立。
而他再看二师兄那里,则是吓了一跳,碑文上直书韩香絮与张翠微之名,并无立碑之人,二师兄竟打算就此和三师姐的衣冠一起埋入地下么!
“不行,二师兄,我不同意!”钟酉几乎是压抑着悲伤愤怒说道:“你忘了你答应过三师姐什么了,你要做她的剑,要做守护乐游山的剑,现在是在做什么!”
张翠微喉间嚇嚇,发出的声响不似活人,若是能做出表情,想必会是自我厌弃的苦笑。
“我用不成剑,更做不成乐游山的剑了。”
钟酉急躁又劝不动他,拽过来何元初道:“小师妹你说该怎么办,死要是那么好的事,怎么还有苦苦挣扎的凡人要活?”
“二师兄,你追随三师姐而去,乐游山谁来振兴?”何元初静默坐在地上,说:“我本来不知道你还活着,也不知道四师兄还活着,我想乐游山只剩了我一个,无论如何我也要回来,敲响钟声,召回弟子。”
“可你和四师兄都活着,那就是咱们三个的责任。一个人做起来难的事,三个人会容易一点吧。”
她说,“你既然活着回来了……”
“不能算活着。”张翠微打断她将要说出口的话,抬手掀起黑色的斗篷,扑面而来的腐朽气息太熏人。
站不住的钟酉后退半步,紧紧咬住唇逼自己目不转睛,他眼睛通红,不敢移开一眼。
黑斗篷之下并无衣衫,自脖颈处缠着指宽的白色绸缎,从肩头缠向大臂、肘关节、手腕、手指尖端,从腋下的白绸循着胸前、后背、腰肢……直至脚踝、脚指的关节。
芝兰玉树生于庭阶的人,变成一副缠着白布条裹着枯树一样皮囊的骷髅,而那张端庄俊美的脸庞也与干尸无异,他举不动剑,只能用鬼道术法。
二师兄曾是青松修竹般的君子,成了乌云黑气笼罩下的鬼道之人。
“怎么会这样?”钟酉惊愕又悲愤,攥紧拳头道:“谁把师兄害成这样的,我去宰了他!”
张翠微低眸,应该是想笑的,他道:“宰不得,我早就死了,是对我施了此术的人才让我再见了你们一面。平生憾事已了,死者不入土,世道大乱。”
钟酉看向何元初,于是张翠微也看向何元初。
“二师兄年长,又是三师姐的夫婿,乐游山不介意有一个见不得天日的掌门。”
何元初言尽于此,钟酉又燃起了希望,张翠微却道:“我介意。”
“不能握剑的时候就介意了。”张翠微低低道:“我是剑修,所入剑道,德无不容,道无不理,我学了阴诡之术,弃了剑道,配不上三师妹了。”
“鬼道之术以阴魂死尸相伴,那些人活着的时候也是别人的亲朋好友,儿女挚爱。”他越说心情越激荡,像是困在笼中的野兽一样吼叫。
乐游石刻要他们弟子守正、无愧于心,可张翠微他做不到了!
“我曾经去找过三师妹,你们不知道,我甚至不敢靠近,我怕朝歌剑共鸣,其实根本不用担心,朝歌不认得我了。我怕三师妹认出我来,她确实认出来了。”
“可我不敢承认我是张翠微,是她二师兄,是和她订立婚约的人,是答应要守护她一生的人。”
张翠微苦笑着平复心绪,干枯的双手遮住脸庞,难以见人。
“已死的皮囊,堕落的灵魂,弃剑道行歧路、面容丑陋的恶鬼,配不得三师妹,也不配做乐游山的弟子,这般面貌的乐游弟子会给乐游山带来更多的危机,绝不是助力。”
何元初不想再听他说这些自我厌弃的话,亲友间鲜血淋漓,也最懂如何刺痛对方。
“你既然想死为什么非要在我跟四师兄面前现身后再死,为什么要我们知道你活着之后再去死,二师兄,我们哪里对不住你吗?”
“不,是我对不住你们。”张翠微躬身作揖恳求钟酉,“求四师弟,助我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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