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灯人

　　这几日过得平静，醇音每日在暖春坞本分的做活儿，宗主也会偶尔带着绯玉来探视，方沁一见他们便装的口角流涎，痴痴傻傻，殷如棠也拿他没办法。

　　醇音想找机会与绯玉打探消息，殷如棠一直跟在左右，两人竟再不得机会，只好焦急的用眼神交流。

　　方沁与烈羽的会面多在夜晚，醇音不能在场，但从方沁的神色来看，他们就要成功了。醇音真是说不清自己是高兴还是紧张。

　　终于有一日，醇音接到了宗主的指令，要他给方沁灌上迷药，即刻带他去琉璃厅。

　　醇音不得不端着药进暖春坞找方沁，心中七上八下的和他这么一说，方沁望着琉璃顶长叹了声，轻松的说：“这一天终于到了。”说罢取过杯子。

　　树叶蔽体的段赤诚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把捏住他的手腕，含混的说：“弟弟，我们玩打架架。”

　　他的眼神痴痴呆呆，神情半是紧张半是期待。

　　方沁神情一滞，撤开手，按在他的肩头：“师兄，你姓段，我姓方，我不是你的弟弟，你应该叫我师弟。还有，我今后不能陪你玩打架架了，无论将来怎样，你都要好好的活着，记住了吗？”

　　“你要去哪里？你不要我了？”段赤诚似有所悟，孩子一样委委屈屈。

　　方沁将他虚虚一抱：“师兄，多谢你这十几年来日日相伴，保重。”说罢仰头将迷药一饮而尽。

　　段赤诚没了主心骨一样呜呜咽咽，那日的残暴嗜血全然不见，醇音连哄带骗的劝了半天才顺利的把昏迷的方沁带出暖春坞，送去琉璃厅。

　　琉璃厅正是醇音初来那处通透的水晶大厅，他背着方沁从角门而入，光线陡然变亮，举目四望，殷如棠坐在大厅正中那个雪白的玉质宝座上，两旁分立着颜且青和另外四名金面，还有绯玉和一干随从护卫也都在场。

　　大厅中心摆着刑架和几具水晶棺材，殷如棠示意他把方沁绑到刑架上去。醇音依言照做，偶然间瞥到绯玉的眼睛，他紧紧的盯着醇音，目光中透着极度的恐慌。

　　醇音微愣，再细看过去，绯玉的双手背在身后，笔直的坐在椅上，看上去有些拘谨别扭。金离紧贴他身后站着，神情肃穆。

　　醇音突醒：“方沁被审，绯玉被控制，难道是私下与烈羽联络这事东窗事发了？”

　　醇音在各式各样的目光中忐忑的缚好方沁，叩首，步步后退准备离开。却听宗主发话说：“你留下。”他只得退下一边，垂首等待。

　　看来今日的好戏，他也有幸旁观。

　　殷如棠默默坐了一会儿，从宝座上起身走向方沁。醇音的心提了起来。其实最坏的结果不过方沁一死，然而这也是方沁十几年来心心念念一直想要的结局，两厢遂愿，没什么不好。醇音只是不想看到殷如棠折磨他。

　　殷如棠盯着他眉心那道印记看了看，转身向一个金面扬了扬手。

　　那个矮小的金面立刻上前，将一个小巧的瓶子塞到他手中。醇音遥遥的看着那个瓶子，瞳孔骤然收紧。金面有感应般瞥他一眼，很快转开，走回原位。这期间，醇音一直盯着她。他想到他被金离击倒时她喊的那句：“金离，你干什么呀！”再往前一些，是她挂着一串叮当作响的小瓶子，擎着个糖饼对他莞尔一笑：“我叫孙雪境，请你吃月亮。”

　　这些不过是两年前的旧事，他们也并不比当时长大了多少，可如今回想起来，两人似乎都与期盼中的生活背道而驰，他一直在经历着离别，注定会成为孤家寡人一个；而她则由一个玉面升任为金面，大概此生此世再也不得自由，如此境遇令人唏嘘不已。

　　殷如棠打开那个小瓶子，在方沁鼻下轻轻晃了晃。少倾，方沁便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见是殷如棠，对他冷淡的笑笑。

　　“怎么？今日不用装了？”殷如棠如同和老友叙话，语气中带了几分熟稔。

　　方沁点头：“你也不用装了，我们彼此都明白的。”

　　殷如棠直视着他那双蓝紫色的眼：“你们以我为牺牲平复民愤，害我险些丧命，人不人鬼不鬼，丢妻弃子，远避荒岛；我关你十五年，除了自由，吃喝不愁，还助你练成天眼，是不是足够仁至义尽了？”

　　方沁哈哈大笑，到最后甚至带了哭腔：“是啊，我有罪，我也投了你的死票，还在火场上给你添了把火，宗主待我真是仁至义尽。”

　　殷如棠似没听出这话的讽刺意味，话锋一转：“天眼成了吗？”

　　“只差最后一层窗户纸，宗主再舍我一日？”这话像在认真恳求。

　　殷如棠摇头：“对于我来说，这个时机刚刚好。阴阳宗内无论是囚犯还是自己人，信不过的太多了，我不会留下你这双眼添乱的。”

　　堂上堂下，所有人皆因他这句颤动。

　　“宗主你还真是个可怜之人。”方沁真心带着一丝同情，“我还有个问题，你明知我不教绯玉开眼，为何拖到最后一日才来杀我？”

　　殷如棠思索了许久方答：“其一，我们算是同病相怜，我想你们能陪我久一些；其二，某些牵连着过去的人，某些承载着岁月的物件，我值得赔上一切去信任一次。”

　　殷如棠平平的说出这话，眼睛看也不看绯玉，可就连醇音都感受到了来自他阴暗愤恨的怒气。转看绯玉，他的头垂的更低，身上似在发抖。

　　方沁闭上眼睛：“殷如棠，你这样活着有意思吗？在我看来，十六年前你就已经死透了。”

　　“不错，那时我就死了，可死人也有未竟的心愿，初时我想抓你们复仇，成功了；然后我想避世，水下琉璃宫便应运而生；现在我要找出守灯人，恢复九窍石，摧毁初云山，你说我能不能做到呢？”

　　“你做不到。”方沁干脆的说。

　　“如何讲？”

　　“从他出现在这里，你便一直盯着他，即使没有我一样的眼，他的身份，他的来意，你也该知道了。犹豫这么久没有行动，原因也简单，你，下不了手。”

　　殷如棠莫测的笑了几声：“不错。只要我不是傻子，失败了那么多次，总该猜到的。”

　　他环顾大厅，似有几分兴奋：“除了金乾在宫外，金坎金艮在昆仑山，今日的人算是齐全，我们大家就在这里做个了断吧。”

　　他示意随从上前，把第一口水晶棺打开，将里面躺着的人拖出来绑在刑架上。

　　那人昏着，雪白的头发和胡子都乱蓬蓬的，遮去了大半张脸，醇音惊叫了声：“师祖！”被身后的随从按着才没能冲上堂来。

　　随从将燕丹泼醒，方沁首先打了个招呼：“大师兄，别来无恙啊？”

　　燕丹定睛一看，双目湿润：“方沁！你没死？”

　　“嗯，承蒙宗主照顾，活得有滋有味。”

　　“宗主？”

　　“是啊，你这么大岁数了，漂洋渡海的来到神机岛，不就是为了见他么？”

　　“那么小殷在哪里呢？”燕丹茫然四顾。

　　殷如棠显然不愿多听寒暄，缓步踱至燕丹面前：“大师兄，我在这里呢，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吧？”

　　燕丹瞪着他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具：“你是小殷？怎么声音不大一样？”

　　殷如棠愣了愣，而后抬起手摘下了履在面上的木质面具。

　　醇音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除了眼珠还是完好的，裸露在外的皮肉无一处不焦灼狼藉，沟壑纵横，肉刺倒生，哪还能分清哪个是鼻子，哪个是嘴？

　　那张脸上忽然歪歪斜斜的开了个口子，殷如棠的嘴显然已经偏离了原位，他说：“师兄，你忘了，那场火过后我就不成个人样了，喉咙也是那时候毁掉的。”

　　“这，这……”燕丹结巴了半天，转过头不忍再看他那张脸。

　　殷如棠重新扣上面具：“师兄飘洋过海而来，是为了劝降我呢？还是为了消灭我？或者单纯来看看我过得好不好？”

　　燕丹不语，看似内心在作激烈挣扎。

　　“总不会是来拿那块九窍石，或者……”殷如棠忽而近距离的看着他：“或者是这十余年煎熬，来赎罪的？”

　　燕丹全身一颤。

　　醇音亦是一惊。

　　殷如棠在十六年前遭难，被山下居民诬陷是因雷劈山的元凶，燕丹力排众议不成，就在火场上隐秘救下他，还偷了九窍石与他疗伤保命，安排他隐姓埋名的逃走。多亏了燕丹殷如棠才有命活到现在，他对殷如棠有重恩，何罪之有？

　　方沁在旁幽幽的说：“师兄，你说了吧，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此事与你有关的。”

　　燕丹的牙关开始打颤：“所以你清醒之后都不愿见我，和秋水师妹双双出走？”

　　“嗯。”殷如棠撩起前襟，随意坐在台阶上：“你有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事到如今，我很想和我最信任、最敬爱的大师兄一一辩个明白。”

　　“好。”燕丹心一横：“这么多年我也受够了，我再也不想吃那狗屁的忘忧丹了。小殷，你猜的不错，那雷力引雷的谣言，最初正是出自我之口，我就是害你的那个元凶。”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