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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烟霜月(14)
这几个月来,双方各种试探性的大小冲突,不是你烧我的粮,就是我烧你的兵。
这说到底都是为了另辟蹊径地削弱敌方力量。
如今手段都耍尽了,只能真刀真枪见真章。
旭华军仗着人多开始多线作战,只要是望青人的占城,她们都派人进攻。这样的进攻持续了半个月,占城气喘吁吁地打防御战,又有定安将军四处跑着截杀救火,才堪堪撑了下来。可她们还是人太少了,这损失一点,那损失一点,兵力就不得不再收缩。
可旭华军也聪明,她们只趁定安将军不在时强攻猛攻,斥候一见她的踪迹,立刻原地四散,让她杀也不知道往哪杀。
接连几次下来,定安将军攒了一肚子火,她直接丢开士兵去追杀旭华军。旭华军散得广,她就一个个循着气息杀过去,足足追杀了方圆几百里的所有地区,还赶着最后一个士兵到了敌军大本营前再就地正法。
这可把旭华军看得目瞪口呆。
有威慑力吗?非常有。可被威慑得后怕之后,是愤怒。都让人欺负到脸上来了!
旭华军开始了更猛烈的攻城战,依旧延续之前的战术。果不其然,大名鼎鼎的定安将军也杀累了。她开始显得力有不逮,气得慌也没法再次千里袭杀。
为了这一步,足足打掉了旭华军近五万人。
旭华军开始了围城战,日夜攻城,开战前在城墙下威逼利诱,时不时发两封文采斐然的辱骂信。几方努力之下,也算是战果斐然。
比定安将军累了更好的战报是,使徒们也累了,而望青军开始年轻起来了。
她们确实有一位颇有手腕的君王,弯道超车搞出许多让人焦头烂额的小发明,可君王就是有通天的智谋,一个优秀士兵也得按部就班培养。
这些年轻的望青军愣头愣脑地,还没有培养出足够的反应能力,厮杀本能还不到位。对上作战多时的旭华老兵就显得有心无力。围城,继续围城,城破,再下一座。
这战况太好了。好到旭华的将军们几乎要忘记了她们本来的计划,似乎只需要这样打下去,名震天下的岱王也得在她们这折戟!
数不清的战功,前所未有的荣耀!战功可以分,这样的荣耀可不多有,哪个武将舍得让出去?
她败定了!她会败在谁手里?非我莫属!
在望青军情况前所未有的危急时刻,旭华军闹起来了。
“……她们在干啥?”江薇一言难尽地看着混乱的战场。原本她以为,这座城要守不住了,都在让军民准备再后撤了。可城破在即,一支旭华军突然内讧起来,各个都抢着要登先,反而和自己人杀起来了。
再过一阵,两侧又杀来一支军队,加入了这场混战。
望青人的阵线很长,各处都有进攻的旭华军队。可望青岱王只有一个,就在这座城!
旭华军在下边杀得起兴,望青人在城墙上傻眼了。
君华本来愤怒地准备下去厮杀,现在也不敢动了。她有些虚弱地问:“这是唱的哪出?我能下去偷袭吗……”
她实在是有些拿不准这是不是陷阱。若不是自己又连日作战疲累不已,管它是不是陷阱她都要趁乱下去杀一波。
连泽观望了一会儿,感慨道:“将军,你这颗大好头颅可太值钱了。”
“……她们是为了我打起来的?”
“谁说不是呢。”
“……”
该说不说,不是仇琬对自家人的秉性太熟悉了。
这真情实感的内讧已经超出了演戏的范畴,各路兵马抢功抢出了火气,每个将军都红了眼,当场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开始翻旧账。你骂我十年前抢功,我骂你进谗言害得临阵换将战事大败,撕得水深火热。
要不是钟令大将军在后面稳着局面,她们怕是战至酣处理智都破碎了。
于是乎,这场战斗匆匆草率结束,旭华军热热闹闹地退兵了,看样子打算回去继续吵,徒留望青人在城墙上傻眼,弓箭手都忘了放箭。
君华恍惚地说:“难怪小枫总说,活得久什么场面都能见到。我今天算是开眼了……”
连泽说:“您要不再开开脑呢,接下来怎么办,您心里有数吗?”
……其实还是有一点的。
望青军现在陷入了一个困局,那就是她们守不住。现存兵力少,战斗水平又逐步下降。东线西线各自抽不开身,孤立无援。
只要不仇琬狠下心,她那些将军们也别出岔子,那么时间花得多一些,损失一定的兵马,旭华军就能把战线退到裘罗。
现在不能再守了,她们得进攻。守下去也是死,不如背水一战。
“……与其在城中被当靶子打,不如出去打。她们不是最会化整为零吗,我们也跟着化,看谁整得过谁。”君华说,“让后方再调些人来守城,新兵也不要紧,居城而守,不需要她们多有将才。”
“我们出城,提前埋伏,把她们困死在野外。”
……
深秋已至末尾,隆冬将至。
气温渐渐下降,早晚吹来的风有了寒意,又带着些此地细密水网的馈赠。那些湿漉漉的露水在傍晚凝结,铁甲寒刃上珠光点点。穿过同样氤氲着寒露的草丛,向前望,就是敌人的队伍。
李巧儿已经很习惯厮杀了。
她是极少数,在上一场战役中只受了轻伤的士兵。她许多同袍受了伤,甚至死了,她们有些是西北人,有些是当年随将军一路走到西北的人。
多少年了?一甲子了吗?
李巧儿忘记了。
士官盯紧了敌军的动向,旗语落下,那些披着草的树丛瞬间活了过来,二话不说提着刀刃开始拼杀。
李巧儿趁着敌人心神大乱,恶狠狠地杀了许多人。
她太熟悉怎么杀人了,所以并不害怕,反而觉得快意。烧死她那么多姐妹的人,她杀了她们!她也被那火油灼烧过,知道那有多疼,伤口至今隐隐作痛。她有幸只疼一阵,她的同袍疼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挺过来。
将军说,这是决战了。但这场决战还需要很久。
但无论如何,这是决战了。
她们一路从东南走到西北,再一路从西北打出来。打悦榕,打戈鸿,打裘罗,再打秋朔,打旭华……辗转万里,打了那么多仗,好不容易到决战了。
她们马上就能结束战争,回到家里。最小的孩儿,或许是女儿,或许是孙儿,她们定然都顽皮而好奇,被望青的城墙牢牢护着,不曾见过刀与血。她们就会好奇,那是什么呀?自己就能躺在摇椅上,摇啊摇,慢悠悠地说些传奇又宏伟的故事。
那摇椅摆在她们某一次出征前,与姐妹们一起种下的槐树下。
回家时,槐花定然开了。
一绺绺的,白花花的,在阳光下发着光,天蓝树青,孩子们在嬉笑。
她们马上就能回到那样的时光里了。
她们终究没回去。
李巧儿咬着牙,挡住一柄旭华军劈来的刀刃,反手一击,兵器割开了她的喉咙。鲜血喷溅,在微微枯黄的草叶上分外鲜艳。
噗通一声,尸体倒地,腰间掉出一包香囊,细细密密地绣着什么字,血溅了太多回,都成一个色了,看不清了。
李巧儿又补了几刀,省得自己割她耳朵时,她还没死,得生生忍痛。
抬起头来,四周站的只剩同袍了。她们依旧又少了些许,不过她们全歼了千人的敌军。
回城汇报时,各路同袍都面露喜色,纷纷说着自己歼灭了多少人,将军也面色稍缓,她的策略是有用的。
将军鼓励道:“大家都很厉害了,再接再厉!今早成功,接下来她们肯定更警惕,我们也要更谨慎小心。”
李巧儿应了,和她的同袍们一起。
辅兵正忙活着准备午饭,李巧儿端着碗无聊地张望,忽然招呼道:“辛回!”
这是个幸运的家伙。她当年就有个像样名字,后来娘娘改制,她也不用愁,有姓有名的,不必抓耳挠腮地想。
辛回坐到她边上,李巧儿就打趣她:“亏你有胆,所有人都认识你了。”
辛回耸耸肩:“我当不得?”
李巧儿哈哈大笑:“当得!当得!”
辅兵招呼她们吃饭了,吃饱了,将军还破例特许她们喝两口小酒。
夕阳未至,她们要出战了。
……
这又是一次成功的伏击,即使损失了不少人手,可她们依旧给出了不错的歼灭数量。这大大增加了军官们的信心,主动提议道:不如再走远一些去布防,这些地方旭华军都中伏过,她们肯定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有理有据地劝说,君华同意了。
她没有多少兵力,毕竟后方也不容易,伏击这种事本来也是贵精不贵多。
风岑很大,北多丘陵南多水泽,随便一处就是一处很好的野战场。脚边首先是深秋露水越浸越湿的草茎,它们错综复杂地交织着,被一个个士兵踩出了坑,却依旧纠缠在一起。其次是微小的溪流,它们或许只能流淌一场雨的时间。
最后是尸骨,不一定是士兵,因为它们未曾着甲,更多的是麻布破衣。一具具白骨,谁也数不清它们曾是谁,说不定的水族联盟进攻风岑时留下的,说不定是更早,风岑王还在同策孚王较劲时留下的。
抬起头,身边是同袍。
又一次战斗开始了。
一开始,旭华人还绷得住那张假意惶恐的脸,可是接下来,望青人就察觉到不对。太多了,太多了!
那阻碍视野的山林深处,源源不断地涌出一个体力充沛,装备齐全的旭华军。她们好像杀不完,死了一波还有一波,她们倒下了,同袍也倒下了。
活着的人不断颤抖,不管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疲劳,这场战斗的攻势开始逆转了。
脚下是溪流与枯草,尸骨遍地,身旁的战友。
辛回穿过了它们与她们。
她是不怕的,也不觉得累,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沸腾。力量,勇气,全都无穷无尽了。那些因为她读书太少而无法被精确形容出来的东西,正在源源不断地化作她的动力。
将军,将军……
她的将军一定会带她回家的。
她会回到槐花盛开的地方,带着她的故事回去,给孩子们讲上一整个下午,直到妹妹气恼地骂她们,说,饭都凉了!还不来吃!
会的,会的,她会去吃的。
会的,会的,她会跨过去的。
她不会让敌人跨过去的,不会让她们的家长满松柏,不会让兔子从狗洞钻入,野鸡在房梁上飞,中庭不能生旅谷,井上不能生旅葵。
她得有一间整洁坚固的房屋,许多亲人,幸福快乐地生活着。
手臂全然在凭记忆挥动,她的手黏在刀柄上,驱使着刀刃砍杀一个又一个敌人。她看不清她们的脸,她连路都快看不清了,满头满脸的血,就不要强求什么了。
似乎有刀也砍在她身上了,似乎应该感到疼痛了,但她什么都没有意识到。辛回努力睁开眼,注视着前方,这是第一次,她没有在抬头的时候看见那个银白色的太阳。
……将军,你这次冲得比我慢啊。
这个老兵忽然得意起来,骄傲地挺起背脊,这个发现,这个荣耀,她可以和她手底下那群兵吹一辈子!
她坦然又勇猛地向前冲去,比世界上最能征善战的将领还要无畏。无数的寒刃交错着砍下来,围着她绞,辛回被死死压下,她还是咬着牙,拼命站起来。骨骼被刀刃砍穿,深深嵌入她的身体,她站起来,也是在让刀刃往身体里扎。
“啊——!”士兵爆发出最后一声嘶吼,挣开束缚,直直站起,高举着手中的兵器。
她杀死了她所能杀死的最后一个敌人,捍卫了她所能捍卫的最后一厘地。
她站着,死去了,魂归故里。
士兵集矢如猬,刀斧在身,满头满脸的血,面目模糊。
她对面,是另一张面目模糊的脸,来自敌军的军阵,另一片飘着槐花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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