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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十九 猫与审判日（十三）
他感到自己徜徉在黑暗的、富营养的、远古的海水中，吮吸着充沛的有机物。模仿好似他的本能，他从一团简单的细胞开始演化，逐渐生出了坚硬的鳞甲与爪牙。
随后是漫长的千亿年时光，海水慈爱而险恶，他死去，他复生，他终于成功离开海潮的拥抱，一群粗劣柔弱的生物冲他顶礼膜拜，献上简陋的血食，他尝试着重组自己的身躯，直到与那些生物变得相似，而海洋只是在他身后沉默。
那些后来被命名为“人”的东西仰起头来，冲着亘古的天穹发出了叹息般、满是困惑与敬畏的嚎叫。于是他也一同仰起头来，迷茫地仰望着那些冲他压下来的绚烂星河……那是旋转的盛大的宇宙，仁慈而扭曲，美丽而可怖，他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类似“人”或者“神”的东西——
以利亚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正被人箍在怀里，狼狈地呛咳着。周围是起伏的冰冷的海水，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唯一存在的支撑点唯有腰间的手臂，他不由恐惧地抓紧了身边那仅存的、属于人类的体温。随后年轻人想起梦境中头顶那片绚烂无比的天穹，不由抬起头来，却是撞进一双哪怕是辉煌到恐怖的星河都不能夺其光辉的蓝眼睛里。
“——梦境？”
神子盯着他的眼睛，慢吞吞的，威胁般重复着那个单词。
以利亚不知道对方究竟看见了些什么。白发男人周身压不住的疲惫中透露着引而不发的癫狂，看起来像个危险可怖的疯子。
“……准确来说，这是我的梦境。”年轻人的面容毫无血色，却他依旧极为坚决地补充道：“您是我塑造出来的幻象。”
在这个时候，那些对旁人情绪的敏锐与胆怯好似彻底从他身上消失不见了。
以利亚无法揣测对方接下来的反应——在另一人的视角里，世界被突然冒出来的恶神毁灭，珍视的所有人皆痛苦死去，世间仅剩自己一人苦苦支撑……结果现在陡然被告知，他所历经的一切苦痛与折磨都不过是一个胆小鬼的一场梦，这无疑是种极大的羞辱。
愤怒，厌恶，乃至杀意，年轻人都有心理准备了。结果听完他那些断断续续的解释与坦白后，那人只是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轻飘飘地说：“嘛，看来我的蓝本是个溺爱小孩的混蛋呢。”
简直轻描淡写到瘆人。
“……您不生气，也不怀疑我在骗您？”以利亚有些发愣，下意识傻兮兮地问道。
“谁说的，人家超——生气的好不好，完全被耍了呢。”另一人语气依旧淡淡的，听不出任何“超生气”的迹象。
“但是我干嘛要对你发脾气，掉入仙境的小爱丽丝？”他好像很高兴自己寻到了一个合适且恶趣味的代称：“你又不是故意的，而且不是一开始就试图警告我了嘛。”
“至于你有没有骗我……我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最强一边腾出手来安抚地揉了揉年轻人的头发，一边若有所思地说：“唔，现在仔细想来，自你离开后的那部分记忆确实都是颠三倒四模糊不清的，看来你口中的那个邪神也不怎样。”
“……”
以利亚任由那人胡乱揉搓他的头发。他因这来自强者的纵容自责得要命，宁愿对方狠狠骂他一顿——老师确实是这样温柔的人，他想，但这绝不是自己这种胆小鬼心安理得继续逃避的借口。
“……怎么这副表情？我不是说相信你了么？”最强有些讶异地挑起眉来，那孩子低垂着脑袋，露出的皮肤青白一片，手上甚至还有带着血痂的伤口，此时被海水泡开了，血水顺着皮肤一点点滴落，如海中不幸遇难的亡灵，苍白、冰冷而潮湿。
“……对不起，我还是不知道该怎样逃出这里。”
小亡灵此时看起来内疚得要哭出来了。另一人突然有些理解自己在面对这个人时，胸口那点始终不曾消散的、奇异而柔软的情绪了。
“那么，如果让你停止思考呢？”最强沉吟片刻道。尽管对方已经苏醒了，但他始终没有松开支撑对方身体的手臂。
……总感觉如果松开手，那孩子会掉进他再也抓不住的深渊。
“……您是说？”年轻人冲他慢慢睁大眼睛，像只傻乎乎的幼犬，那种自然而然的依恋与信赖简直完全掩盖不住。
“一直以来那个东西都是根据你的记忆来塑造梦境吧，”五条悟垂下眼睛看着他，手指又有些蠢蠢欲动：“那栋保护着你的公寓是你最深的潜意识，母亲、教授、另一个你、包括我本身都是根据你自己的记忆进行扭曲改造的。”
“祂所塑造的梦境始终源于你的记忆与思考——那么现在就很简单了。”他轻快地打了个响指：“让你停止思考不就好了？”
“记得我的领域么？”最强将食指和中指交叠，脸上那种疯狂肆意的神光令人不由敬畏地屏住呼吸：“因为强制人接受过量的信息反而导致大脑被冲击到‘死机’，这不是蛮适合现在的你嘛。”
海水陡然狂躁汹涌了起来，高塔般的黑沉海浪挡住了瑰奇流转的夜空，如倒塌的山峦般冲着两人砸了下来。
但是它们被名为无限的距离挡住了。
“怎么样，要不要试试？”年轻人愣怔地望着他，神子不由将语气放得越发轻柔，好像生怕惊醒了什么：“提前警告，会很痛苦哦。”
“……这是属于您个人的判断，而不是源于祂的蛊惑么？”
那个孩子向他伸出手来。他浑身伤痕累累，手与脚都在流血，衣衫褴褛，疲惫不堪，仿佛教义中受尽苦难的圣徒。
“我个人很确定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来自我本身的思考。”最强思考了一会儿，干脆坦然且不负责任地回答道：“但是既然我是由你创造出来的，所以人家当然也不能确定啦。”
也许是对方那副快要崩溃哭出来的模样实在太可怜了，白发男人不由颇不熟练地抱住了那孩子，就像在拥抱一团夜晚潮湿的雾气，用手掌在对方背后轻轻拍了拍。
他温和而残酷地重复道：“——小爱丽丝，这需要由你自己来判断。”
那孩子终究是没有哭，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回应他的拥抱，但也没有挣扎。
“啊，我可真是个温柔的好老师。”最强干脆一边顺应本心给人顺毛，一边极煞风景地嘀嘀咕咕：“不过我和你到底什么关系啊，这种胸口发软发烫而且黏黏糊糊的感觉也太奇怪了，总感觉不像是正常的师生关系哦。”
对方没有回答这个玩笑似的问题。他没有沉默太久，等另一人又开始把玩他的头发时，年轻人慢慢抬起头来，语气轻柔且郑重：“请开始吧。”
五条悟冲他挑起眉来：“想好了哦？”
“嗯，想好了。”年轻人的声音有着轻微的、压抑不住的颤抖：“持续下去也不过是在无尽的梦境中慢慢丧失理智，不如赌一把。”
“我想说我总是相信您的判断……但是您说得对，现在说这种话不过是在逃避属于我自己的责任。”他虔诚而专注地注视着那个人，或者说，他是在透过那个幻影，凝望着他真正的神袛，然后在那双蓝眼睛的注视下生出莫大的勇气。
“——我现在的判断是，我相信自己的推论。”
另一人明显愣了一下，随后他轻轻笑了起来。
“我可算知道……”神子吞下了那些未尽的字句，只是温和地提醒道：“那么，我要松开你了哦。”
——很可爱的孩子，可惜不完全属于他。
他松了手，以利亚感到自己开始快速坠落，背对着无尽深渊，朝着黑暗深处下沉，就像一柄满是锈迹的沉重巨锚。他离那光亮的海平面变得那么远，那么远，只能模糊看见那承担了保护者职责的幻影举起了手，声音朦朦胧胧，仿佛隔了无限的距离。
“领域展开，「无量空处」。”
以利亚猛地睁大了眼睛。
正如对方所说，年轻人顿时感到了一种令人绝望的剧烈痛苦，在某个瞬间，他好像知晓了世间尚存的一切，但是无能为力的恐惧与孤独被无限放大，这大抵是世界上最可怖的酷刑。但奇异的，他又在那苦痛中寻到了一种解脱般的安宁，在即将彻底陷入那无尽而宏大的循环死寂时，他好像听到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低语。
“别怕，以利亚。”
……
猫忽得挣开了年轻人的臂弯，警惕地注视着玻璃瓶外突兀上涨的白色海潮。那孩子的手与脚开始凭空出现伤口，淌出热的血来。对方的表情原本十分痛苦，但是很快便又陷入了一种不详的空白中去。
猫在很多人脸上看到过这种空白，他清楚地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本显得十分脆弱、却在海浪中支撑良久的玻璃瓶开始出现裂缝，一点点剥落，猫感到自己身上的那层无形的束缚也同样开始松动，心念一动便重新恢复了本态。
他的小爱丽丝正蜷缩在他的脚下。五条悟干脆将年轻人揽进怀里，在那苍白冰冷的额头上亲了亲。这似乎有些作用，那孩子很轻易就被一个吻安慰了，原本紧蹙的眉头都放松了些许，简直好哄得令人心软。爱怜地摸了摸自家小孩的脸颊，神子缓缓抬起眼来，冷漠地注视着眼前的恶神。
“你要去哪儿？”他的语气轻柔得要命，好像生怕惊醒了熟睡的人：“我们之间还有账要算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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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番外十九 猫与审判日（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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