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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了性情
八月飞雪,秋收时节,淮河以北黍米颗粒无收,全散落到大雪中。
天反时令为灾,且日复一日冷过一日,北方百姓举家南迁,南方富庶仓廪足,却架不住举世坐吃等山空。
白日见光的时候越来越短,晴空烈阳再不可见,乌阴罩顶,人间大乱。
冰雪冻三尺,破布衣衫冷似铁,伸手去扒死人衣服的不在少数,衣物还是小事,冻死骨总不会比饿殍还多。
禁不住饿又无门路吃到米粮的,将目光放到了未死的树木上,若是树皮都轮不上,还有拿重石凿湖泽冰的,其中或有鱼儿,再不济还有冻在水面上的雁屎,中有未消化的草籽粮食籽,再次,便是雪水泥土果腹。
天灾来得毫无征兆,仙室山和尚高念佛号,眼见金殿拈花佛落泪,不由得起了普度众生的心思。
仙道言:“仙不为民生民死,怎堪为仙!”
我佛见苦厄众生袖手旁观,也不堪为佛。
以和尚为首,仙骨中属火或与火相性较合的仙人,打算重融大地,反时令使春回。
九州之地绵延千里不止,一季的谷物受小半年时令所控,也就是说,这半年,仙人日夜不歇要种粮食。
这是眼下的办法,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后续又该怎么办。
凡人只道缺粮少食,官家权贵监守自盗,粮仓交付仙人看管,每日定量出仓,仍有吃不到的。
四月之后,仙人所植黍米将要成熟,收成不多却让人看到了希望。
这日,江南道放粥发面食,寒天彻地里再暖和的食物露天放上一会儿也不热了,但总好过没有。
仙道弟子施粥放粮处处看守,饿得再急的人也得捧着碗挨个领吃的,若是没有碗碟,用手捧着也得将稀稠的食物吃进肚里。碰见饿不择路哄抢的,若是看守的是和尚之流,阿弥陀佛一通讲经说道,好生劝解,碰上的是太和山,那就是雷霆手段,杀鸡儆猴。
这不,又有个皮包骨头的饿死鬼血淋淋地躺在雪地上了。
不多时,他家的媳妇挺着肚子扑在汉子的身上,哭声响彻不开眼的天地。她捂着肚子哭了一会儿,身下殷殷血迹染就泥泞雪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夺了浮玉山一名弟子的剑,撞上去自戕了断。
可真是天大的冤枉,浮玉山弟子垂头丧脑同他们后来的陈昏掌门说起这事来。
“太和山杀了人家有孕妇人的夫君,她一头撞死在我们弟子的仙剑上,当时把师弟们都吓坏了!”
“太和山造的孽去找太和山,干什么吓唬我们,咱们浮玉弟子的手上没有沾过人血,她怎么能这样?”
莫素衣在旁听到了师弟们这番话,再看陈昏掌门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轻轻瞥了他们一眼,那一眼比窗外的寒雪还要冷。
他道:“太和山打杀那名男子的时候你们在场吗?”
“……在。”
“哼。”莫素衣似嘲非嘲,那名说话的弟子不知为何心中升起愧疚来。
这大肚妇人的事渐在凡人中传扬来开,原委也为人所知。
“仙长分区域管辖粮食,按人头分发米面谷物,一人得的不过那一口粮,寻常人就沦落个饿又不会饿死的地步,可有孕的妇人不行,天寒地冻,医者无处使药,本就艰难,哪里还禁得住这般挨饿!”
好事者搬弄是非添上一二句,“仙长的意思是有孕在身的小妇人饿死冻死才好,省得夫君心疼铤而走险活该被仙长打死!”
诸多嘲讽不足道,偏偏已有走投无路的百姓当真,他们唉声怨气,对仙门有诸多怨气。
胆大妄为之徒趁仙门弟子与冰雪抗争力竭不逮的间歇,动了为自己人报仇的心思。
仙门以仙术仙法抗击冰雪,且不提仙术微末力竭而亡者几何,只知沧桑落寞。
白骨森森不知入何地,几人尸骨得以葬入山川?无尸骨矣。
仙门太和山听到凡人伤害仙门同道的行径,一气之下拂袖而去,再不管他们了。
三年后,此间世,如同裂开的瓜果一般,从内向外看,依稀见寒月冰原,茹毛饮血长了人形的魔族,那些人和他们说一样的话,彼此抢夺衣物、食物,甚至不遗余力地杀戮。
仙门称此地为双月境,凡人道:罪域,魔人。
双月境说的是裂缝之外还是裂缝之内不得而知,只是他们脚踩的土地变成只在春日里会飘起的柳絮,寸寸碎裂。
众人以为他们还是站在自己的土地上,殊不知已经站到的他们口中的罪域中。
魔人抢夺他们的粮食,掠夺他们的土地,甚至肆意杀戮他们的同伴,生而为恶。
虽有仙室山僧人和其他仙人与之相抗,自杀戮之地诞生的魔族惯常就是以杀止杀的。
时日渐长,凡人终于明白,这世上有生而为仙者,有生而为魔者,有生而为妖者,就是没有他们凡人的容身之处。
仙魔都要填饱肚子,前者有能力在冰原上开垦良田,后者能为了生存不择手段。
前者凡人永远学不会,要想活着,只有学后者。
听闻南疆有巫蛊之术,瀚海有魔道尸宗鬼宗,就连半真半假的谣传里,仙门太和山也有蛊虫修习之法。
仙人也许会保护他们,但不会不遗余力,靠山山倒,靠水水跑,不如靠自己。
凡人力所不能及处仰仗仙门,他们总得学会一样在乱世中保全自己的手段,仙骨天生,别无他法,唯有旁门左道的术法还有一拼之力。
幸而仙门没有全然放弃他们,还肯将蛊虫或是音律驭尸的手段传授给无力孱弱的凡人。
见识过此法厉害之处的人感慨道:这荒谬无理的世道!
青台仙室山中收留了许多凡人,男女老幼,佛门始终不曾抛弃无辜的他们,为他们提供衣食,甚至架起来一座护山大阵,冰寒难侵。
何元初此时仍在仙室山,她瞧着山中沙弥忙里忙外的,佛殿外一众百姓跪的整整齐齐向金殿中的大佛磕头。
晨钟暮鼓,禅意盎然,百姓们无事,就在山上种种菜,念念经,比起山下朝不保夕说不定尸骨都存不住的日子,他们已经很感谢佛祖的慈悲了。
小沙弥们已心满意足,便不免对何元初有所不满。
“此情此景如何不使人落泪,山中久住的女施主明明也是仙道中人,竟能悠然看众生皆苦,无半点慈悲心肠!”
何元初:“你们救了这区区的百人千人,慈悲的佛普度众生,你聋了瞎了不知山下是何模样?凡人研习驭尸驭人的魔道鬼道,你当他们研习成功后,会拿高高在上仙人试手还是凶狠毒辣的双月境魔人试手?”
“小和尚□□的闲心做什么,不如多担心担心你们佛前血流成河!”
还青涩的小沙弥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嗫嚅半晌才反驳道:“才不会,他们是一起抱团取暖的凡人,怎么会自相残杀?”
何元初但笑不语,曾经是互相抱团取暖了,现在可不一定。
小沙弥不听她妖言惑众,甩了甩僧衣找师长去了。
济世大师身后跟着雪圣子和尚,来到后厢房,亲自来见何元初,却是来赶人的。
“施主已在山中避世修行三年,何时离山?”
“就这几天,等我看过金佛眼前血溅三尺就走。大师你信不信?”
圣子渡海和尚奇道:“你为何敢断定脱离凡身的凡人会杀上仙室山来?”
“我会天演呐!什么都能算一算的。”
先前让她吓跑的小沙弥指着她鼻子快人快语道:“吹牛,那你怎么没算出来你们乐游山的覆灭之灾!”
雪圣子呵道:“不许胡言。”不能在这个看着就已经移了性情的何元初面前提及乐游山,更不能直接撕开她心伤啊!
“有一个办法,把山上的凡人赶下山去,让他们自去修鬼道修蛊术驭使同类,自相残杀,才不至于佛前溅血。”
济世大师念道:“阿弥陀佛。女施主此言岂不是要陷芸芸众生于不可转圜的道路?”
何元初盯着老和尚瞧了半晌,“仙室山不仅怜悯凡人,至今仍怜悯修了邪魔外道的凡人,是么。”
“若不是别无他法,凡人也不会走到这一步,他们不过为了活着。”
“所有人都这么说。”何元初笑了笑,“要不是没有其他办法谁会走自甘堕落的路,不过是为了活着……他们杀伤仙门弟子在前,所以不敢相信仙门会庇护他们,以期驱魂驭鬼的法术自救,可这些东西,也是仙门太和山教给他们的。”
“大师,我三师姐曾说,世上若有不可消弭的灾祸,仙门会站在凡人面前,先于他们死去。”
“我三师姐仙骨属火,以她的性子,必然在当年那批以己身抗衡冰雪之灾的仙人中,我夜观天象,才知她已不在世上,您知道她去哪了吗?”
万般皆是错,谁的错,哪个人能担得起!
“您说他们是为了活着,在我看来却不是。活着其实不难,他们学鬼道蛊术,是为了活得漂漂亮亮,不受仙门欺辱,不被魔人欺压,不需等着仙门监管分发那点可怜的吃食,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填满自己的肚子,而双手沾满血腥也能填饱肚子。”
何元初躬身作揖,“大师,青台今后恐变鬼道昌隆之地,小女子要走了。”
济世大师答应了,却听得山外鬼泣声声,应了何元初所说。雪圣子飞掠出门,召集众僧人抗击,大师老态龙钟竟比寻常人还迅捷几分。
留下的小沙弥忙不迭要出殿门,迎面就是一团乌漆墨黑的浓雾,雾气中众多怨鬼嚎啕,腐烂腥臭的尸体移动,尖锐的手指直刺小沙弥面门。
何元初闲闲站定,并不出手帮他,倏然他身旁伸出来一只干枯消瘦的手,击退了尸傀。
小沙弥忙要道谢,却见恩人整身裹在黑袍里,黑气萦绕,身上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吓得五步做三步连忙跑掉了。
那裹在黑袍中的转身向何元初的方向,嘲哳刺耳的声音问道:“你不出手救他?”
“这和尚造口业,我听着不舒服,不救。”
“你还承了此间三年供养避祸的恩情,岂能恩将仇报?”
黑袍人语气颇为严厉,像是训斥不懂事的妹妹,半点不含糊,而嘶哑的嗓音像是山中在锯老树皮的木头,难听至极。
“您这一身鬼气盈满,想必也是承了鬼道尸首的恩情,怎地为了救一个无缘无故的沙弥,击退同道?”何元初讥讽地翘起唇角,向前一步意图扯开他盖的严实的兜帽。
这人轻飘飘一转身,局促难安,“我去帮他们清人。”
错了,是清尸傀,你不会伤害无辜的凡人。
何元初心情颇好地哼着小曲儿,鬼气缭绕和血腥遍地的仙室山被她抛在身后,走的还不远,她回头看见宝相庄严的大佛,笑了笑,喊道:“我在乐游山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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