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曦光未上，太清宫便响起了第一声撞钟鸣。数十个小道步履匆匆，绕过后殿，上前为虚荒神母供香诵经。
　　停灵的幡车正候在门下，几个与蔡昇生前交好的军士守在一旁。王荃也在，他默默地跪下磕了三个头，随后无声离去。
　　“将军，别看了，歇会吧。”宋河扶着原奉，低声说道。
　　原奉不答，只沉默地望着那灵车，双眼空洞无神。
　　宋河叹了口气，他放下软帘，执意把原奉拉回了屋中。
　　营里的灵棚已经拆了，白幡也随着送灵歌而燃成了灰烬。或许蔡昇与数千长鹰英灵真的会在那一句句低吟中魂归故里，流入转生长河中。
　　“蔡将军会找到归处的。”三空的声音在原奉身后响起。
　　原奉垂下了双眼，漠然重复道：“归处……”
　　“人此生之归处无数，将军应该也见到过自己的归处。”三空说道。
　　原奉额角一跳，他看了一眼宋河，示意宋河先出去。
　　“将军，”三空见宋河离开，淡淡一笑，“听说将军在塞外时，曾有幸踏入过莫英神女的宫殿。”
　　“道长也知道莫英神女？”原奉抬眼道。
　　三空颔首：“神女魂魄未散，庇佑北境南疆，贫道略有耳闻。”
　　原奉轻哼一声，没有答话。
　　三空接着道：“时至今日，将军依旧不肯相信，对吗？”
　　“我没什么好相信的，”原奉一脸淡漠，“人死不能复生，生者也不能窥其魂灵，神仙，都是虚无缥缈的幻象罢了。”
　　“将军不怕死？”三空一挑眉。
　　原奉喉头一滚，话停在了嘴边。
　　“将军不是怕死，将军是怕生者悲痛。”三空笑着说道。
　　送灵的队伍已渐渐走远，悠灵的歌声也行将消散，青炉香烟氤氲笼罩，将那呛鼻的火烟味隔绝在外。
　　三空的声音悠悠响起：“将军，您已经时日无多了，贫道拼尽全力，也回天乏术，但并非全然无解，或许在冬至日之时，也或许在春来草长的日子，梧桐会抽出新芽，而将军……”
　　“我知道。”原奉平静道。
　　“生生世世，为了天下安宁而死，将军，下一个盛世中人会感谢你的。”三空说道。
　　原奉自嘲地笑了起来，他道：“盛世，怎么可能是我一人造就的呢？”
　　三空不言，他静坐了许久，起身道：“将军，贫道是否要将此事告知公主殿下？”
　　原奉肩膀轻轻一颤，他摇了摇头：“不，不要告诉她。”
　　三空没有迟疑，他点头道：“好。”

　　供奉神母高像的正殿中还萦绕着缭缭香火，李司南正站在殿中，虔诚合印。
　　一个时辰前，孟黎方从东线回到广宁，她带来了一些有关图日西的消息。
　　据说如今上离王庭纷乱，朵穆扎兰死于白凉城的乱军之中，鞑克八部落的贵族内斗频频。没有了乌赤金，谁都不愿对新王莫干立俯首称臣。
　　而一直窝缩于东边的图日西也正有卷土重来之势。
　　孟黎道，起码要在明年年关前，拿下整个鞑克。
　　这话说得军中众人胆战心惊，就连唐家女将们都对此缄口不言。唯有李司南同意了，孟黎这话算是说到她心坎上了。
　　消息传到原奉耳边，原奉瞬间对李司南的图谋了然于胸。
　　她想要打下一个盛世，她想要自己活着。

　　原奉走到近前，扶着供奉台坐在了蒲团上。
　　“方才我为蔡将军念了三遍《虚荒玄黄真经》，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李司南说道。
　　“你可能会把他给吵醒。”原奉闷声答道。
　　李司南睁开双眼，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颜：“其实只念了一半，因为我也不记得另一半都讲了什么。”
　　原奉勾起了嘴角，眉目间神色温和。
　　“崇令，”李司南低头叫道，“你说，天宁堕入凡尘后，云栖娘娘去哪儿了？难道她一直都待在天上，注视着天宁受轮回之苦吗？”
　　“或许她也随着天宁一起做了凡人。”原奉仰起脸，冲李司南一扬眉梢。
　　李司南心知原奉是在哄自己开心，她无奈地放下供香，说道：“若是云栖娘娘化身成人，为什么密道古书中没有记载？”
　　“神仙的事情，凡人的经书怎么可能全部记载？”原奉拉住了李司南的袖笼，“信者求真相，却往往看不到真相。”
　　李司南叹了口气，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巍然耸立的虚荒神母像，脑海中又浮现起了“神母堕亡”四个字。
　　成神的云栖消逝于正统道经中，堕亡的邪祟高居供奉之央，或许一切真如原奉所说，这世上本没有神，神只是信者的自我安慰。
　　原奉从怀里抽出了当初离开太清宫时一小道赠予他的福袋，福袋中盛着玄冲手抄的经书，在久经磨砺后，经书上的字迹已然不甚清晰。
　　原奉把经书抛进火盆，无声地叹了口气。
　　李司南撩起衣摆，缓缓跪在了神像前。
　　“我有时希望，希望我从未成为过长鹰将军，从未背负过光耀，也无需担忧骂名。”原奉淡淡地笑着，瞳孔里映着火光。
　　“我们没得选。”李司南闭上了眼睛。
　　原奉抬起头，目光落在了虚荒神母座下的那只鹊鸟上。
　　供奉台间的烛蜡快要燃尽了，灯花噼啪作响，竹油顺着玲珑香座流了下来，在坑洼不平的桌案上落下了一个浅浅的印迹。
　　那就像是……像是神母流下的一滴泪。
　　李司南一时恍惚，她轻轻靠在了原奉的肩头，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
　　“我困了。”李司南低低地说道。
　　原奉抬手把李司南揽进怀中，他吹灭了供奉台上的烛蜡，说道：“那就睡吧。”

　　这又是一个梦。
　　可相较于从前无数个声嘶力竭、地崩山摧的噩梦，这个梦显得尤为宁静。
　　那是一片丰盈的草场，不知是在巫兰河谷中，还是在南疆春山下，可不论是在哪里，目之所及处都没有阿芙萝的踪影。
　　“你醒了？”有一个声音从不远处的溪水边传来。
　　李司南坐起身，她看到了一个妙龄女子，那女子梳着双环髻，身披羽纱衣。
　　“你是……”李司南屏住了呼吸。
　　女子一笑，坐在了李司南的身旁。
　　“你不是我。”李司南喃喃道。
　　“我怎么会是你？”那女子的声音清脆悦耳，像极了山涧中叮咚而下的泉水。
　　“那我又是谁？”李司南疑惑道。
　　“你忘了吗？”那女子笑道，“你来自上离，是草原王国的公主。”
　　“我……”李司南失落地垂下双眼，“我只是我。”
　　“你只是你。”那女子拨开了李司南散乱的发丝，她拉起李司南的手，“你只是你，就像……他只是他一样。”
　　李司南不解，她问道：“谁？”
　　那女子领着李司南一路走到溪边，她捧起一汪清澈的水，笑道：“来看看你是谁？”
　　倒影中的女子有着李司南最熟悉的脸，因为那就是她，是幼时的她、青春年少时的她、长大成人时的她。
　　“那你是谁？”李司南恍然。
　　那女子的神色逐渐迷离，她仰头望向遥遥天际：“我是谁呢？我不记得了。”
　　这话悠远而空灵，听得李司南不寒而栗，她倏然起身，头也不回地向草场跑去。
　　“我一直在看着他，”身后的女子突然说道，“我也在看着你。”
　　李司南一顿，她回过身，眼神诧异。
　　“原本不是你的，原本也轮不到你。”那女子平和地笑着，“可是阴差阳错，我舍弃的人性便落在了你的身上，你就成了你，成了现在的你。”
　　“什么意思？”李司南毛骨悚然。
　　那女子垂下了一滴泪，可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悲伤，她淡淡道：“带着他给我的人性，我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留在那孤寂的地方，注视着苦难的人间呢？”
　　“他？”李司南睁大了眼睛。
　　“是啊，是啊，是他啊，”那女子轻声道，“一只小鹊鸟罢了，为什么要学人的七情六欲呢？”
　　听到这话，李司南的神智登时轰塌混乱，她仿佛看到了日月颠倒、星辰错乱，一刻之间，四周翻天覆地。
　　从前那个常常现身于生死交接之处的男人又回到了李司南的身前，他说道：“一只小鹊鸟罢了，为什么要学人的七情六欲呢？”
　　“不要！”李司南头痛欲裂，精神崩溃道。
　　她看到一条长河汇于自己的面前，而方才的女子就在河的对岸，她正歇斯底里地哭喊。在她的背后，有数千道星河从黑沉沉的夜幕上坠落。李司南记得，那是古书中所描绘的“神母堕亡”之景。
　　“古神陨落，新神升天，总得留下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河中传来。
　　“让我去陪他，求你了，让我去陪他……”那女子的哭泣声响彻天际，她失魂落魄地坐在河岸上，绝望地喊道。
　　天地归于宁静，万物纵于生长。凡人有人道，仙者有仙道。
　　李司南望见，那已成仙的女子合手托出了自己神思中的数万条烁光，她像挥洒晨星一般，将那光亮洒向人间。
　　“就让你赠予我的七情六欲来陪你千世万世吧。”那女子眼中的光渐渐熄灭了，她起身，漠然地望向远方。
　　而方才坠落的数万道星辰就此汇聚于她的身后，天角有羽翼垂下，那女子一把捉住了其中一枚，她轻轻一抛，将那枚羽毛丢入长河。
　　此时，李司南终于明白，哪有什么疯魔癫狂，哪有什么幻象成瘾，那不过是随着生者消亡而逝去的七情六欲与人性悲悯。
　　云栖为了天宁丢下了自己的人性，那无数个碎片散于凡尘，击碎了一对又一对男男女女。
　　可若真的没有这仙者所赠的人性，自己可还会爱他？
　　李司南一凛，陡然从梦中惊醒。

　　初秋凉雨已经停了，有朝露挂在门下枝叶上。
　　原奉就在她的身侧：“你睡了好久。”
　　“是啊，好久。”李司南失神道。
　　“怎么了？”原奉和声问道。
　　李司南抬起头，一手抚上了原奉的发梢：“你有白头发了。”
　　原奉笑了：“殿下，臣已过而立之年了，不是十年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了。”
　　“你也会老。”李司南闷声道。
　　“不光我也会老，殿下你也会。”原奉握住了李司南的手。
　　“我也会。”李司南笑了，一滴泪却落在了原奉的手背上。
　　“怎么了？”原奉问道。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李司南抹去眼泪，看向原奉。
　　原奉眉梢一挑：“殿下觉得呢？”
　　“我觉得是因为……因为你注定会和我相爱、分离……”
　　“不，”原奉打断了李司南的话，“我的命是天数，但你不是，你是例外。”
　　“例外？”李司南眨了眨眼睛。
　　原奉请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殿下，臣倾慕您，是因为您善良、勇敢，以及……旁人所不及的英姿与貌美……”
　　“原崇令！”李司南失笑。
　　原奉语气温柔，他握着李司南的手说道：“所以，不论殿下相信什么，不相信什么，都不必怀疑臣。”
　　“我没有怀疑你，”李司南低声道，“我只是……只是害怕你会离开。”
　　原奉目光一闪，他拥住了李司南：“每个人都会离开。”
　　“不，”李司南将脸埋在了原奉瘦削的肩头，“就算你终将离开，我也一定会改变你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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