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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烟霜月(13)
周围有不少水田,稻子都收走了,可水田到底是水田,马蹄踩进去就不好扬起。步兵们规矩地打了一会,阵型不知不觉被风岑纵横交错的水路分割,化作一场大乱斗。士兵们各自盯紧了异色的铠甲开杀,被泥地和水塘搞得焦头烂额。
君华甫一发现这点就知道自己中计了。
这一支旭华军有三万人,和总数比起来不多,放在战场上依旧是乌泱泱一片,十分明显。可一旦化整为零,散入水田与芦苇地中,那真是抓瞎了。
她是个人形杀器,擅长大范围攻击也擅长单对单厮杀。可在战场上,后者就显得后继无力。她杀得快,杀鸡似的一剑一个,可旭华人跑得快啊!一片混乱的战场,还有水田和芦苇作遮挡,她又不能像使徒那样瞬身,只能老老实实地追着敌人杀。
她的速度已经够快了,一步能杀十人,可架不住十里外还有分散的百人!
如果用杀伤性的大规模斩击,那她的士兵死伤率一定比旭华人高。
君华只能喊着:“向我集合!找得到军官的就往军官那集合!不要被打散了!”黑剑下劈,鲜血飞溅,半路变道为横切,又是一颗头颅落地。
许多士兵朝她汇聚,一小支军队成型了,敌人发现了这个大型目标,也开始朝着她们进攻。定安将军松了口气。只要她还站着,就会有士兵源源不断地朝她汇聚。
君华知道旭华军在忌惮什么,她只能说,她们忌惮对了。
黑剑能斩出杀伤范围极大的斩击。
只要旭华军聚在一起,别说三万人,就是六万,对望青军来说也是被包围的一方。
她最擅长以少对多打逆风仗,靠的就是黑剑的斩击。而一旦敌人散开,勇冠三军的将军就只能恼火地一个个杀,效率大大下降。到时候望青军散了一地,君华赶不及,她们的骨头也散了一地。
日头正盛,照得水面波澜壮阔,金光闪闪。
精锐士兵那厚重的盔甲压下来,水田中的泥泞就牢牢抓住了双腿,一举一动都显得滑稽不已。
她艰难地喘息着,忽然在血腥中嗅到了一丝诡异的味道。那也是腥,类似鱼腥味,蕴含着甜腻的腐肉味,具有惊人的穿透力。很快,那股鱼腥就浓烈起来,呛得人发呕。
李巧儿抬起头,这气味仿佛浓烈到黏稠,黏粘了眼球,发酸发痛。
她瞳孔骤缩。
水面泛滥了金灿的波光,更大更浓烈的鱼腥味海浪般滚过来,那是油。旭华人在更远处,站在田垄上,河岸边,往水中倾倒鱼油。木桶倾斜,鱼腥倾泻而出,阳光照着黄棕色的油体搅弄水面,随水流流向水田与芦苇地。
一桶、一桶、又一桶,木桶空空地滚开,鱼腥四溢,火星落下。
火焰瞬间泼洒开来,几乎是瞬间就烧到了面前,有油就有火,金色的油翻滚着,红色的火不断灼烧,黑甲的望青军哀号翻滚,却让身上沾了更多油料,加热了铁甲去熨烫皮肉,脱下来,又是直接地炙烤。
黑金红交错,放眼望去,水田中仿佛有一面生动的旭华军旗。火光刺眼。
惊人的火势瞬间蔓延开来,岸边的芦苇地化为摇曳的火花丛,飞快枯萎焦黑。藏身或搏杀于其中的人被迫跳出,跳入一片更丰腴的水面,火焰热情,油厚重的料灌入口鼻,再无力挣扎。
对付油脂火的方法就是停躺滚盖,但在一片油料齐腰高的水田中,这显然没用了。
“将军!快跑!”李巧儿急喊道。她伸手就要去推,可定安将军像定在那,一动不动。
“……你当年只是个流民,我要你随我剿匪,你没跑,如今我跑什么。”定安将军说。
——不跑又能做什么!?
这不是她能凭匹夫之勇破局的时候了!
一千个、一万个敌人她也不怕,她是一剑能当百万兵的将军,可是一千顷的着火油,她能杀得掉吗!
君华咬紧牙关,她喝道:“定安军!向我集合!”
这句话仿佛按下了什么开关,那些被烧得不断惨叫打滚的士兵缓慢而坚定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又向她汇聚。
……数不清的披着火焰冲锋的士兵。
多眼熟呀,她在平岚山打的第一战,不就是如此吗?只不过被火焰灼烧的成了她的士兵。那么她呢?还有山坡供她冲锋吗?她还有机会像聂陵一样带着士兵突出重围吗?
朝她走来的人不多,更多人已经化作焦炭,直挺挺地倒在芦苇丛中。
“她们死定了。”郭靳冷笑着,她站在岸边,狼狈而愤恨地擦了擦脸颊,把脸上的血油。
战场后方,不仇琬坐在主座,浓烈的熏香挡住了鱼腥味。
她心不在焉地笑着,说道:“这可是人鱼油的原料,这么大手笔都用来对付望青人,她们该知足了。”
侍从就应和着说了些恭维奉承的俏皮话,句句精巧。
无尽泽被望青人引来的海兽袭击,后续更是反复被海兽骚扰。那时候,不仇琬就动了心思。若要论那些稀奇古怪的知识储备,十个她也比不上望青国主。不仇琬哪里知道铁屑混合物能当助燃剂使,她完全想不出来。
但要论享乐,西北人全是土狗。
不仇琬从前先是顶级世家的长子,再是被软禁着也一样是被全天下供养的天君。如今自己发家起事,更是大陆半主,她享受过的奢靡不计其数。
她知道的,所谓长明的鲛膏就是海里那群大鱼的脂油。据说,鲛膏可燃千年不灭。那当然是夸张了,但它依旧是比寻常蜡烛更明亮的燃料选择,非拔尖的豪富求不得。
命无尽泽围猎绞杀海兽,血色足足漂浮了三个月,水族联盟找她抱怨了半天呢。猎到海兽,她又发动数万人剖腹取膏、熬炼静置,大妖都去伐木砍柴,才有了今天这场“大手笔”的围杀。
今天这场仗,最好的结果就是把望青岱王也烧死,少了她一个心腹大患。
“轰隆——!”
地动山摇!
帐中名贵的花瓶纷纷落地,书架倒塌,香炉侧翻。顷刻间,这阵动荡就让不仇琬的中军帐一片狼藉,她惊疑不定地站起来:“地动?!”
“陛下!前、前线……”士兵跌跌撞撞地进了帐中,满面惊恐,指着帐外。
地动仍未停止,不仇琬猛地冲出营帐,帘子被风吹着自动掀开,她站到了帐外。不仇琬抬头的瞬间,面色铁青。
那是一条蛇。
巨大的白蛇。
白皙如雪的鳞片沾满了油料,在阳光下流光溢彩,遒劲的蛇尾不断摆动,任谁都能想象出它在干什么。它庞大沉重的身躯下压,不停绕动摆动,将油与水扫出去,又以高大的蛇身隔绝,甚至硬生生刮去一层土壤,让它所庇护的人藏在它的阴影之中。
会有浑身着火的士兵哭叫着,而那些望青人倾尽心血培养出来的使徒正在着急忙慌地救治她们。
白蛇盘踞在天与地之间,巍峨得像一座山。
火焰焚烧着它的鳞片,鱼油渗入了鳞层,继续灼烧。
隔着这么远,不仇琬甚至能听见皮肉被油烫得滋滋作响的声音,可它就是静静地盘踞在那,阳光穿透云层,流洒在蛇身上,火焰滚滚,绚烂的油彩灼目不已。它望过来,天与海皆在眸中。
白蛇摆动长尾,被隔绝的油料瞬间翻滚,劈头盖脸地朝着敌军方向泼去。
现在,滋滋作响的存在增加了。哀号动量守恒,这头少了,那头就多。
白蛇不再过多关注敌人的人仰马翻,它垂下头颅,搭在自己身上,蓝眼睛眨了眨,看向被圈着的士兵。
十几个师徒手忙脚乱地紧急救治,用尽了力气与手段,终于堪堪稳住伤情。
梁今只觉得自己累得满身是汗,又满身是油。她直起身,一转头就对上一颗硕大的蛇头。
梁今是:“……”
她试探着,小心翼翼地伸手触摸白蛇的吻部,鳞片细腻光滑。
……摸摸,再摸摸,嘿嘿。
白蛇把脑袋塞到她怀里拱了拱,把人拱得一个踉跄。
“怎么样了?”它问。
梁今是愣了愣,顿时脸色爆红,连声道:“报告将军!伤情都控制住了!”
平水莲翻了个白眼:“活祖宗!算我求你了,别把你那些莫名其妙的癖好带到战场上来!”
“……你说谁莫名其妙!”
两个人吵起来了。
白蛇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尾巴尖戳了戳张天华:“援军呢?”
张天华说:“……让您围外边了。”
白蛇探头一看,才发现外边站了堆惊恐又茫然的望青军。它欢快道:“江薇!这边!”
……江薇快吓死了。
妈呀,她怎么不知道她们将军有这么大一条!
一个个伤兵被运回后方,军医被这惊人的伤势骇得不知道怎么下手。
“怎么,治不好吗?”君华问她们。
军医为难道:“我们没备那么多烫伤药……”
“药不够,还有呢?其他物资有没有缺的?”君华摆摆手,“缺东西你就说,让使徒回去要,人命务必给我保住了。”
军医瞬间打起精神,吆喝着使唤起了在场的使徒。
君华溜达回中军帐,还没瘫多久,几个侍从扶着连泽走过来。雀妖年纪不小了,伤病员的气味对她来说太呛,走两步就不停咳嗽。她神色焦急,看见君华才松了口气,不料又咳嗽起来。
君华赶紧哄着她出去:“我没事,真没事,你快出去吧!”
“还没事!”连泽红着眼骂道,“真当我没看见吗!鳞片都剐了一身还没事!谁家将军跟你这样打仗的!”
君华就低下头,搅着手指,嘀咕道:“那也不能不剐呀,都熟了……”
连泽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整个人两眼一阵阵地发黑。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她又指着君华骂道:“你等着吧!军报和你剐下来的鳞片都已经传回望青,你自己和娘娘解释!”
君华大惊失色:“你怎么能这样!小枫找我哭怎么办!”她记得清清楚楚!当年她去打齐桧璃,也是剐了一身鳞,小枫见着那两个罐子就哭。
“……”连泽真是快气晕了。她无力地扶着额头,沧桑道:“你到底是……唉!”
君华委屈地说:“我没办法呀,当时那个场面,我只能这样了。总不能看着她们烧死在哪吧。”
“死就死了。”连泽说,“别说五千,再死一万你都不能出事。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殒命当场,望青怎么办?别说什么还有别人,武安侯、平昌侯、镇南将军,还有一群新提拔的毛头小子。整个望青上上下下,你和娘娘都是不能替代的。”
她神色疲劳,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可是女君,望青还有下一批五千人的定安军,却没有下一个定安将军了。”
君华看着她:“小枫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之所以是定安将军,就是因为我一定会救她们。”
“……那你告诉我,要是你死了怎么办?”
“我不会死。”她说,“我不仅不会死,我还不会败。我一定会活下去,然后救更多人。”
连泽盯了她一会,问道:“所以,疼吗?”
“……疼。”君华蔫了。
“哼。”连泽哼了一声,沉下声音,“这次算我疏忽了,让你们猝不及防地受了伤。”
即使没丢了性命,可从作战角度看,望青军这一回也算全军覆没了。一群中重度烧伤、重度的士兵无法继续参战,后续部队调来要时间,她们的战斗力也不可能比得上老兵,不仇琬的目的算是达成了。
“不怪你,哪有情报次次都领先的。现在只能祈祷我泼那一下她们也能损失不少人了。”君华无奈道。
旭华军有损失,但不多。
十几个士兵不慎中招,这会儿已经死透了。更多的没有,大妖反应及时,屏障一打开油火就都被挡在外面。
她们其实胜了的。虽说过程有些曲折,可结果到底是她们花费了极少的代价使得五千精锐望青军全军覆没。
烧死一批烧伤一批,后者无法再上场。这会让本就人少的望青人捉襟见肘起来,为了前线抵抗力量充裕,她们不得不调更多人上来,那么城防就松懈了。这其中的漏洞很快多起来,旭华有更多下手的空间。
但陛下心情很差。
兴许是摔了许多喜欢的花瓶,或许是营地被泼头浇了一堆鱼油,气味熏人,总之,她心情很差。
陛下坐着,一言不发。突然,她说:“海族在干什么?”
侍从小心道:“回陛下,先前无尽泽围猎了太多海兽,她们忙着应对海兽族群的袭击……”
“啪——!”
陛下一掌拍在桌上,愤恨地清空了桌面。
“定安不也招惹海兽吗!怎么就没她们那么多事!”
侍从瞬间就跪下了,脑袋紧紧贴着地面,一声不吭。她暗自腹诽,那能一样吗?定安将军顶多赶着海兽游一圈,您举着鱼叉杀过去,难道是给海兽跳祭祀舞的吗?
“郭靳呢?让她滚过来!”陛下气道。
郭靳将军很快跪在了中军帐。
外界还在喧哗,各种东西敲敲打打又是泼水又是洗刷,民夫正在努力清除鱼油,否则一个不小心就火烧连营了。就着背景音,郭靳恭敬道:“末将见过陛下,陛下万岁……”
陛下没好气地说:“活不了那么久,气也气死了!”
郭靳面色不变,神色惭愧:“不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等过错!”
陛下冷哼一声,目光阴冷:“郭卿,这次你算是立了功了。这戴罪之身,朕帮你消了。今后要爬到什么位置,看你自己。”
“实不相瞒,末将略有小计……”郭靳小心试探道,“然臣位卑职微,言不足重;且虑计策或有疏漏,未臻万全。望陛下垂询诸将,广集群议,以补阙遗!”
对于中线的望青军,谁都知道它是一座山,别说翻过去,爬几步就让人跌得半死。
不仇琬动用了数不清的人力物力,熬出来山一样高的鱼油,就是为了烧它。可就算把人都烧得半死不活,望青军也不见士气低落,相反她们还更加昂扬了。
对于旭华军来说,岱王当真人如其名,一个山一样的敌人。可它支撑着望青人,她们一抬头,是通天宏伟的白蛇,是护佑众生的神山。
对于这座山,它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若论军锋之锐,我师未遑多让于西北之众!然望青岱王枭勇之名素著,士卒睹其旌麾,未战而士气先失。若能分而击之,则能合围尽歼!待彼时,岱王纵有拔山盖世之勇,形单影只,亦其必死无疑矣!”郭靳说。
一名将军当即拊掌:“合该如此!我众彼寡,可分兵数道,迭扰占城!望青人必疲于奔命,俟其力竭,则佯为内讧,示敌以隙。诱其出城,届时令伏兵四起,邀而击之!如此必可逐步蚕食,尽歼顽敌!”
不错的阳谋。这个计谋的重点只在定安将军,她死了,望青的军心就塌了一半。
陛下沉吟半晌,看向大将军钟令:“爱卿以为如何?”
钟令谨慎道:“如何让望青人确定我们内讧了?”
陛下一讪,笑道:“这你不用担心,这出戏没有谁不擅长演。”
帐内众人皆是一低头。
……何止擅长演,演着演着就真情实感了,恨不得把同事全掐死。
钟令就说:“臣听陛下调令。”
不仇琬笑着点了点她:“你呀!”
钟令只是腼腆一笑,不多语。
其余人见状,纷纷懂事地各找借口忙活去了。偌大的军帐只剩下君臣两个,仇琬就松了姿态,懒洋洋地倚靠着。她说:“大将军这般端肃,倒显得朕疲懒了。”
钟令笑着说:“陛下日理万机,本就辛劳,偶尔放松,算不得疲懒。”
不仇琬看了她一会,忽然说:“我算是知道琏儿像谁了,她出生后几年,我忙着清理西南,这孩子都让你带成什么温吞样了,没点挠人的脾气,尽挨欺负。”
钟令摇摇头说:“陛下此言差矣,开国之君当刚断如雷霆,御下峻急。后继者当秉性宽仁,持重有度,太子仁善,实乃守成继业之令君焉。”
“也是。”陛下笑了一声,“我帮她把仗都打完了,她才有仁善的底气。”
钟令笑着,不再多语。她心知,琏太子怕是长久不了了。家中反复催促,要弟弟在宫中多看看几个皇子的资质,就是要拥立新主了。
钟令对此深感不喜,却无法置喙家族决议。陛下对琏太子颇为看重,远不止视她为太子,而是珍爱的孩子。
可其他家族尚有左右摇摆的资本,能大大咧咧地说出退兵这种话,钟家却不能。一个大将军,一个王配,多年来风雨同舟,利害交错,钟家,起码这一支钟氏子早就绑死在天君身上了。
依宫医所说,太子病重,不过这两年的事。
钟令心下叹气,还是努力打起精神。
无论太子如何,她都得努力为陛下把仗打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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