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很多时候，原奉总是会想，自己或许此生到头也不会再见到李司南了。
　　是有些遗憾，每每心中浮现起李司南的样貌时，原奉未免不会感叹。
　　但十多年前，他刚离开京梁时，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拥有一生的牵挂。那时的原奉年轻，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匹马，一匹在沙场上至死方休的马。
　　可是现在，他突然不想死在沙场上了。
　　过去的他一心求死，如今的他竟有了活的执念。
　　或许是因为年岁渐长，看多了悲欢离合，对诡谲人间也有了无数留恋，也或许是因为后悔，后悔一些当初没能说出口的话。
　　至于现在，则是因为李司南的眼泪。
　　这个年轻的小姑娘在幼时总有流不尽的眼泪，她跟在自己身后，仰着头用泛红的眼眶来换取许些微不足道的怜悯。
　　那时原奉从不会被李司南的眼泪打动，他的心是铜墙铁壁，向来看不上这些幼稚伎俩。
　　但如今他却慌了神，他手足无措、狼狈迷茫，青涩得像个还未加冠的少年。

　　“殿下……”
　　李司南的肩膀还在颤抖，哭声却已弱了许多。
　　“殿下，您，您怎么……”原奉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李司南垂着头，似是渐渐平静了下来。她抹去泪痕，抿着双唇，越过原奉，沉默地披上了外衫。
　　“殿下？”原奉艰难地支起了上身。
　　李司南背对着他，半张脸藏于烛光阴影中：“将军受了重伤，好好歇息吧。”
　　“殿下，您救了臣。”原奉喑哑的声音在李司南的身后响起。
　　李司南鼻尖一酸，她答道：“是啊，我救了你。”
　　“臣降于鞑克，犯下了……”
　　“现在不要再说这个了。”李司南打断了原奉，“我不想听。”
　　“殿下不该救臣。”原奉低声道。
　　“该不该是我的事，与你无关。”说罢，李司南裹紧了衣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卧房。
　　原奉愣愣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方觉身上冷得厉害。

　　夜渐渐深了，屋梁上掠过几只南去长雁，白日霜露垂下房檐，啪嗒一声，落在了李司南的肩上。
　　她狠狠一哆嗦，背靠着紧闭的木门，缓缓仰起了头。
　　此时梢头银月正圆，算算日子，大抵是快过八月十五了。
　　院内宁静清冷，除了草窠里偶尔传来的蛐虫声，四周静得寂寞。李司南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置身于这般安静的环境中了，她总是在不断的争吵叫嚷中穿盔戴甲，策马征战。
　　而原奉过得，大抵都是这样的日子。
　　想到这，李司南闭上了双眼，她也不知道，自己方才为什么会痛哭出声，因为她记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流过眼泪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在儿时，她明明是个爱哭的小丫头。
　　是从原怀宁中毒难产而亡开始吗？还是从长公主薨逝、梅竹青被害？亦或是两三年前与原奉的那次短暂重逢？
　　李司南自己也记不清了。

　　“殿下，殿下？”箐莲的声音突然在一旁响起。
　　李司南一惊，诧异地睁开眼。
　　箐莲抱着已经入睡的世安，笑了起来：“刚刚小奴一直在找您，谁知您就在这院子里。”
　　“我，我……”李司南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有什么事吗？”
　　箐莲轻轻地晃着怀里的孩子：“之前陛下一直哭，小奴想着殿下您总是能哄着他睡觉，所以才来找您。结果没找着您，倒是出门碰上小岳校尉了，小岳校尉年纪不大，哄孩子却厉害。”
　　李司南的神色柔和起来，她接过世安，小声问道：“小岳校尉跑到将军府来做什么？可是军中有急事？”
　　“校尉没说，但小奴看样子不想，”箐莲笑道，“毕竟，没有哪位将军能带着军务哄孩子睡觉的。”
　　李司南扬起了眉梢，拍了拍梦中呓语的孩童。
　　“殿下，”箐莲望向屋内，眨了眨眼睛，“您，您怎么不进去？”
　　李司南目光闪烁，她搂紧了孩子，含糊道：“将军醒了，你去把三空道长请来瞧瞧。”
　　“是。”箐莲欲言又止。
　　李司南深吸了一口气，她把孩子交到箐莲手中：“今晚，今晚我去军中歇息。”
　　“殿下？”箐莲不解地叫道。
　　李司南没有回应，她匆匆忙忙，甚至有些慌不择路。她不想面对屋中那个令她感到陌生的故人，她恐慌、害怕，或者说，近乡情怯。
　　箐莲看着李司南离开的背影，踟蹰许久。过了半晌，她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屋门，顺着房中那微弱的光亮向内探望。
　　原奉正靠在床头，他失神地盯着妆台上的一盏烛火，清癯的脸庞被快要燃尽的白蜡映得惨白无光。
　　箐莲一滞，慌忙后退。
　　“殿下？”原奉倏然抬起头，望向帘外。
　　箐莲抱紧了世安，匆匆转身离去。
　　原奉扶着床栏，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循声走到门口，可看到的却是空落落的庭院。
　　院中的那棵梧桐已几近枯死，梢杈萎靡，枝叶零落。檐下雨燕忽地扑棱了一下翅膀，撞断了几根行将坠折的树桠。
　　这座荒废了许些年的将军府别院一片荒芜潦倒，遍地丛生杂草。
　　原奉呼出一口寒气，觉得身上似乎更冷了。
　　“是他吗？”此时，回廊拐角处有人影闪动。
　　“就是他，方才岳校尉来找公主，说的就是他的事。”另一人回道。
　　原奉扶着门，脚下一趔趄，差点跌在廊下。
　　那头的两人见此，匆忙闪身离开了。
　　原奉闷声低咳了许久，震得胸口一阵生疼。他咬紧了牙关，顺着两人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眼下，岳巍正在前厅议事堂中。
　　他的脸上挂着冰冷的寒露，身上还一丝不苟地束着甲胄，只是由于方才哄了孩子，而不得已卸下了腕甲。
　　“殿下，末将已着人去把宝珠和孩子找来了，不管怎么说，他们都该见一面。”岳巍低声道。
　　李司南坐在矮几后，她微垂双目，神色不明。
　　“虽说，”岳巍艰涩道，“虽说他是叛军降臣，但从前也是我长鹰的将领，如今为杀鞑克人而死，不算……不算辱没名声。末将先将他的棺椁停在了校尉营，待等殿下安排，末将觉得，殿下您得给他一个……”
　　“我会给他一个体面的谥号。”李司南答道。
　　岳巍舒了口气，他拱了拱手：“多谢殿下。”
　　“本应如此，谈何谢不谢。”李司南抬起双目，淡淡一笑，“再怎么说，蔡将军也是一个看着我长大的故人。”
　　啪嗒，议事堂后厢突然传来一声细小的动静。李司南与岳巍一凛，两人瞬间警觉了起来。
　　可等了半晌，后厢却又安静了下来。李司南屏气凝神推开屏风，她借着胡灯油亮，看到了后厢门廊上的一道清晰血迹。
　　“殿下，这是……”岳巍惊道。
　　李司南心底一沉，她急声道：“是原崇令！”

　　秋风如刀利刃，冷得凄神寒骨。原奉却浑然不觉，他翻上了一匹快马，迎着风向校尉营奔去。
　　饱经战火的广宁城中满目疮痍，有无数秃鹫盘旋于城头楼角，眼冒绿光的狼狗绕墙而走。
　　原奉飞马掠过，踏起泥泞坑洼中的一片水花。
　　他此时已不觉得冷了，他只觉麻木、绝望。
　　蔡昇死了，蔡昇真的死了，他死在了塞外，自始至终没有再见到自己的妻子、幼儿。
　　似乎有泪水从眼眶中溢出，原奉来不及抹去，便狼狈地跌下马背，他推开要拦住自己的守备，一头扎进了校尉营中。
　　岳巍说蔡昇在这里，那他在哪里？
　　原奉迷茫地环顾四周。
　　“将军？”有人在远处喊他。
　　“祈阳呢？”原奉自言自语道。
　　“将军！”宋河高声叫道，他一把扶住原奉，又惊又喜，“将军，你醒了？前几日属下去看您，您还一直睡着……”
　　宋河的声音朦胧模糊，原奉充耳不闻，可他一把抓住宋河的胳膊，连声问道：“祈阳呢？他在哪儿？”
　　宋河一怔，肩脊渐渐塌了下去。
　　有人默默地侧身，为原奉让出了一条路来。
　　“将军，将军！”宋河追在原奉身侧，艰难道，“将军，蔡大哥他……他是拼了命从白凉城里杀出来的，那帮鞑克人残暴，他们把……”
　　“他们把什么？”原奉脚步一滞，停在了灵棚外。
　　“他们把蔡大哥的脸皮割掉了，清理战场的小兵还是根据他的佩剑才认出了人，所以……”宋河说不下去，“所以，将军您还是不要看了。”
　　灵棚白幡被夜风吹荡，原奉腿一软，几乎要跪在棺椁前。宋河一把架住了他，转身示意手下人速去请李司南来。
　　“我答应了他，要去白凉城接应……”原奉喃喃自语道，“我答应了他……”
　　扑通一声，原奉倒在了地上。他挥开宋河的手，执意要自己站起。
　　胸口的伤早已开裂，鲜血顺着衣襟洒在了地上，原奉抬起沾着血的手推开了棺椁，看到了面覆黑布的人。
　　“对不起。”原奉顺着棺椁滑坐在地，他哽咽了。
　　先是细小的啜泣，随后慢慢地变成抽噎，原奉伏在棺椁上掩面痛哭，这一把泪水他好似是从十多年前离京时一直憋到了现在，原奉说不清其间混杂了多少痛苦与酸楚，而这一刻，他再也忍不住了。
　　多年来的身似浮萍与心无归处让他自觉了无牵挂，可若真的了无牵挂，又怎会在一直失去？
　　“崇令？”李司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缓步走近，抬手搭上了原奉的肩膀。
　　“崇令，”李司南俯身把脱力的人揽进了自己的怀里，她的下巴抵着原奉的头顶，“崇令，还有我呢，还有我呢……”
　　原奉的身体抖如筛糠，他像是揪住救命稻草一般抱住了李司南。
　　“我不会离开你，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李司南收紧了手臂。
　　她能感觉到怀里的身体瘦骨嶙峋，她甚至能触碰到原奉胸口的心跳。在这一刻，两人近十年间的纠葛与情愫忽而变得格外清晰。
　　分离时的疯魔、癫狂、迷乱都在这一刻消失殆尽，李司南前所未有的平静，再也没有陌生、疑惑与怀疑。
　　李司南终于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内心，不论前生今世如何，她早已爱上了眼前的人。
　　“鹊儿……”原奉声音微弱，“他们都走了。”
　　“是啊，”李司南长叹一声，眼角垂下了两行泪水，“他们都走了，他们不会回来了。”
　　白幡飘摇，送灵声起，铃铛清脆。
　　“但是我还在，我永远都在。”李司南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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