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灯人

　　绯玉匆匆进入暖春坞。一个时辰后阴阳宗主带着绯玉出来，施施然离去。

　　自此，他们几乎每三天必会来一次，醇音怕给绯玉造成麻烦，每次都尽量避开，阴阳宗主也再没有正眼看过他。

　　待到醇音对暖春坞里的逃跑路线有了十分的把握，他开始投入到下一步计划当中。每日正午，他把木桶放到指定的花树下，在远处摇响铃铛，再悄悄的潜回来躲好。

　　他需要知道，被关在暖春坞里的两个疯子到底是什么人，即使是冒着生命危险。

　　醇音屏息敛气的蹲在远处一棵大树上，花树下的情景还算清晰明了。那里有两个破衣烂衫、披头散发的人正抱着木桶狼吞虎咽。

　　才一会儿，其中一个已经吃完了，空桶一甩，细细的剔了牙，百无聊赖的看着另一个人吃。然后，他竟然慢悠悠的说了句话：“我说疯子，你大概已经忘了姓甚名谁，来自何方吧？整日吃喝等死，被人像猪一样的圈养着还无知无觉，不觉得羞耻吗？”

　　幸而暖春坞中寂静无声，醇音将这话听了个清楚，不禁将那穿暗紫破袍的好生打量，这番话怎么听也不像是出自一个疯子之口。

　　另一个暗红破袍的充耳不闻，头探在桶内，吃的津津有味。

　　紫袍人向天长叹，片刻又突然爆出一阵狂笑：“段赤诚啊段赤诚，你也有今日！”

　　红袍人浑身一哆嗦，猛地拎起桶扣在紫袍人身上，饭菜汤洒了他一身，紧接着，他人也扑了上去，对着紫袍人一顿拳脚相加。

　　紫袍人不但不还手，还笑得不可抑止：“你打我作甚？仇家是殷如棠，你这个可怜的疯子。”

　　段赤诚住了手，含混的问：“那你是谁？”

　　“我是谁？我一天告诉你八百遍，我是方沁，你的好师弟！你这是被殷如棠的药迷了心吗？你还活着做什么？去死吧疯子。”

　　醇音大惊，他们竟然与燕丹、殷如棠还有师父是同一辈之人——当年大祸后失踪的两位师伯，竟然被殷如棠关在这种地方！为什么？难道是殷如棠恨他们曾逼他到绝路，是纵火杀人的凶手，所以如此报复吗？

　　醇音心中诸般猜测乱成一团，再看二人已经撕打着离去，地上只剩两个翻倒的木桶。无奈之下，他下树收了桶，提着往门口而去。

　　忽然，前面一侧灌木中冲出一个人，直挺挺的站在醇音对面一丈远处。

　　醇音骇的几乎扔了桶，看清来人，正是那个破紫袍，自称方沁的人，他脸上带着团团瘀青，双目是通透清澈的蓝紫色，目光说不上是呆滞还是冷漠，最为醒目的是他额心上那条纺锤形纵长的蓝紫色印记，使他整个人都透出一股乖戾的气息，他盯着人看，这种感觉比烈羽更加令人不适。

　　醇音躲开了他的目光，拎着桶就要跑。他想起之前惨死在暖春坞的杂役，谁知道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然而醇音只是有这么个念头，他拼命挪动自己的腿，却寸步难行，像个钉子一样被钉在地上。

　　方沁张口，依旧是慢悠悠的语气：“怕什么，人都是段赤诚那个疯子杀的，与我无关。”

　　哦，对了，有瞳术的人都会窥心。

　　“你……想做什么？”醇音结结巴巴。

　　“想找你合作。刚才你在树上都听见了吧？我们的身份想必你已经清楚，你的身份、目的我也了解的七七八八，怎么样，很划算的交易，考虑一下吧。”

　　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躲在树上窥视，故意透露身份与他。

　　“怎样合作？”醇音渐渐镇定下来，敌人的仇人即使不是朋友也会有共同的利益，能合作没什么坏处。

　　“帮我监视殷如棠，及时告诉我他的一切讯息，还有，不要把药放在木桶里，你自己想办法处理掉。”

　　“那个药有问题吗？”发他盛饭木桶的人说那是治疯病的药。

　　“吃多了会像段赤诚一样疯。”

　　啊！竟然是致疯病的药，看来殷如棠想借此控制他们。

　　“我不明白宗主把你们关在这里的目的。”

　　方沁神情里浮出一丝焦躁：“你的问题太多了，下次再问，快说，合不合作？”

　　“可以，你能帮我什么？”

　　“帮你向外传递消息。”方沁烦躁的揉了揉眉心：“现在你快走吧，退出暖春坞，把大门锁好。”

　　“呃？可我还不知道您能向谁传递消息，还有方法是否可靠。”

　　方沁猛一踉跄，险些跌倒，扶住一旁大树浑身抖个不住：“烈羽那小子不是整日在外面晃吗？除了向他还能向谁？方法你不需要知道。”

　　他头上冷汗涔涔，面如金纸，声音也渐渐的压不住。

　　“您怎么了？不舒服吗？”醇音上前扶他。

　　方沁一把掀开他，力气大的不像个人，说话也变成了吼的：“叫你快滚听不懂吗？想死就别谈什么合作！”

　　醇音猛醒：今日的饭中是掺了药的，他这大概是疯病就要发作了吧？发作之后呢？大概会六亲不认，行为不受控制，变得嗜血如狂？想明白了这点，醇音爬起来大步向门口飞奔。

　　这就是众人所说的危险，时时刻刻把命架在刀尖之上，小心一点或许会活得久，然而结局是注定的，或迟或早，都会被他们撕成碎片。

　　醇音用上了身法，不消片刻已到门外，琉璃大门合拢，发出玉石撞击一般的悦耳声响，他心中一松，还好没出什么乱子。手向怀中一插，醇音的心马上又提到了嗓子眼，血液一股脑冲上脸颊：刚才只顾逃命，锁门的钥匙呢？那两只木桶呢？木桶还好，钥匙若是被两位神志不清醒的师伯捡到会怎样？暖春坞的大门还不是如同虚设？

　　醇音半抖着扯开门，不管不顾的冲将回去。在他与方沁说话的路口倒放着两只木桶，方沁人早已不在原处。

　　醇音哪敢耽搁，拎着木桶沿路找钥匙，尽量放轻了脚步，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暖春坞中花色姸好，绿茵郁郁，此时此刻却处处透着一股肃杀死气。

　　猛然间，有一团重物轰然从天而降，落在醇音眼皮底下。看清是何物，他只觉得三魂七魄都飞出了躯壳。

　　这是两个打成一团的人，像疯狗一样互相撕咬拉扯着，浑身沾满了沙土树叶。从那一紫一红两身破袍可以看出，他们正是方沁和段赤诚。

　　方沁抬起一张血迹斑斑的脸，脏污的发丝粘着血迹，蓝紫色的眼中瞳孔收紧成一竖，好像某些猫科动物盯着猎物那种危险眼神。

　　醇音只看了一眼就连忙紧闭双目，可他还是觉得身体被控制住了，一丝一毫也不得挪动。于是他拼了命的御气在各大穴位中游走抵抗。

　　大概因为方沁分心，段赤诚一时在撕咬中占了上风，方沁唔唔怒吼着被他压在身下，紫袍子登时又多了几个破洞和血污。

　　醇音觉得控制他的力道减小，他又能挪动了，但是腿上好像绑了百来斤的铁沙，走起路来沉重无比。他半睁着眼，小心躲避着方沁的瞳术，在段赤诚后腰上抽出那枚鱼骨令牌和钥匙。

　　段赤诚警觉，在方沁肩头猛咬一口，满嘴是血，一脚踢开他大步追着醇音而来。

　　见他气势汹汹一身血迹如炼狱恶鬼，醇音惊骇莫名，逃走时用了全部的身法。他绕树而走，遇林就钻，幸而熟悉路径，渐渐的接近了门口。

　　回头再看段赤诚，非但没能甩开他，距离反倒更接近，他所经之处树木歪倒，花草狼藉，处处糊焦一片。

　　他是御火之人。醇音险些忘了这点，到了门口，他边跑边低头掐了个诀，一堵丈厚冰墙围住门口，隔开二人，冲向段赤诚的一面结满锋利冰刺，只听段赤诚像一头疯牛一样重重撞在上面，血污飞溅。

　　醇音慌忙退出门外，用尽全身力气把门关上，门那边段赤诚的怒吼夹杂着冰壁破裂的声响传来，听的人心头乱颤。

　　刚要上锁，琉璃大门突然被顶飞出去，醇音毫无防备，跟着被一道大力一掀，直接飞过了琉璃桥，落在霰雪洞一边。

　　勉强起身，但觉浑身上下揉碎了般无一处不疼，冲出禁锢的段赤诚浑身精赤的裹在红黑色的烈焰当中，大踏步向他冲来。

　　这下完了，醇音万万没想到，被关押十几年，段赤诚与方沁的术力是毫无损耗的，醇音那点本事在一个暴怒疯癫的师伯辈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可反抗总要有的，否则他跑到外面伤了人又该怎么办？

　　醇音咬着牙使了一道风术，大风鼓的段赤诚的护身之火全部向后飞去，暖春坞大门给烤的通红，而后，他又在风中抛了一弧锋利气刃，向段赤诚的脚筋割去。对付一个伤了脚的对手，战胜或许无望，逃走总会有几分把握吧？

　　段赤诚不闪不避，气刃划过脚腕霍霍作响，血珠飞溅，他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没有痛觉吗？醇音骇然看着，他动作虽然不便，可显然更加暴怒，琉璃桥几乎是两步就踏过。

　　醇音只能夺路而逃。

　　跑了没几步就见闻声赶来的金坤，她一把拽住他，厉声吓问：“你在做什么！拆我霰雪洞吗？”

　　醇音顿觉获救，上气不接下气的叫了声：“青青姐……”，向后一指。

　　段赤诚浑身是火，精赤/条条的出现在那头，金坤目光一凝，将醇音护于身后。

　　“你做了什么！怎的将他放了出来！”

　　“一言难尽……青青姐，你有办法制住他吗？”

　　“我没把握，他可是最强的御火人。”金坤低声说了一句，迎着熊熊火焰开始施术。

　　随着段赤诚步步接近，洞穴内温度越来越高，热浪冲的金坤的黑斗篷倒飞出去，缚着金面具的丝线断了，一张如雪侧颜露出，眉如墨画，唇带烟霞，清丽精致无比。

　　醇音无暇细看，配合她使了道冰术封住热气，两人的头发都带着股焦糊气。

　　就在此时，金坤朱唇微启，极致纯净通透的歌声流出，像在空旷雪原中带着湿润的雾气与飘渺的回响，悦耳的使人忘却了一切苦恼。

　　这极具穿透力的歌声听得醇音瞬时恍惚，再看段赤诚，他也愣住了，脚步放慢，呆呆的望着金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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