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池中物-女官李玄净

　　" 你我皆食朝廷俸禄。“

　　声调陡然拔高，周围的喧嚣似乎都为之一静，李市丞身后的几名下属更是噤若寒蝉，低头不敢言语。“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更当体恤黎民！尔身为市丞，执掌一方市易，本应明察秋毫，权衡利弊。然此番推行禁钱之令，为何如此急躁冒进？为何不顾百姓生计之艰难？难道在你眼中，只有吏部的考功评价而无视了这市井间的哀苦与怨言？”

　　“你可知此举已令多少小商贩生计无着？多少百姓怨声载道？官德何在？良知何存？你这般行事，与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酷吏何异！和之前的市丞又有和区分，眼中只有晋升之阶，心中可还有半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训诫？今日若不上书圣上，何以正官箴，何以安民心！”

　　李玄净随着娄御史的声量，眼神越发冷冽，她冷眼瞧着那义愤填膺的嘴脸看着真的很像一名为民发声，痛斥苛待百姓的好官郎，这样声如洪钟，整个街坊能听让人听清的声量，怕是连朝堂上都难得一见吧。

　　那位一向挺着腰板的市丞，她的阿耶，此刻却只能卑微地垂着头，默默承受着所有的指责，不发一言。

　　李玄净的工作不过是整理尘封的典籍，清点磨损的笔砚，为贵女们备好几案全是些繁琐、枯燥且无权的苦差事。她不像御正身边的红人，能时常得些赏赐；也不像内侍省的内侍们，能随侍圣人左右。她只是一个终日与故纸堆为伴的“书吏”，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在旁人眼中，李玄净的日常是枯燥的。每日往返于各殿阁之间，递送文书，搬运卷宗，常常累得双腿酸麻。但对她而言，这恰是获取信息最直接的途径。她凭借着这份不起眼的差事，游走在权力的边缘地带，像一粒微尘，悄无声息地观察着一切。

　　她能偶尔从官员们不经意的闲谈中，拼凑出朝堂势力的消长；能从贵女们无心的抱怨里，洞悉后宫人心的向背。她识字，读过书，这让她不仅能听，更能分辨、能思考。那些需要旁人用金钱与人情去打探的消息，对她而言，不过是日复一日“跑腿”的附赠品。

　　“御正让你把那摞卷宗，送去集贤殿。”

　　这是每日她在宫中听到最多的话，又一摞要送往集贤殿的文书。通常李玄净抱着密封好沉重的卷宗，穿过长长的宫道，心中默念。双脚的酸痛早已习惯，她甚至有些感激这份辛劳。

　　她想起了今日在街市上“仗义执言”的娄御史。宫中早有传闻，是位以刚直不阿、不畏权贵著称的谏官。据说，连皇后圣人私下也曾对近侍感叹：“娄卿此人，办起事来，素来骨鲠，虽屡有顶撞，然其心可昭日月，又私里脾性极好，不畏议论，不与人为恶，实在难得。“

　　因此官名声誉亦是极好，好些读书人将其奉为榜样。

　　娄御史看似清正，实则与吏部某位侍郎过从甚密，此番高调，不过是为派系之争铺路，意在帮着自己的恩人。这些信息，正是她上月为御正送公文时，从几位北门学士的低语中偶然听得的。

　　当初李玄净被擢为“司籍”，掌管宫中供御经籍、笔札、几案之事时，也曾引来不少目光。司籍，正六品女官，名字听着高贵，又常在皇后圣人的殿阁间走动，初时确有人对她高看一眼，言语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忌惮与试探。毕竟，能在禁中行走的女官，谁知道会不会是某位贵人的耳目？谁知道她递送文书时，会不会顺带递上一句话？

　　然而，这层薄薄的探究并未持续太久。宫中的人精们很快便看清了她的“实权或者说，看清了她的“无权”。她的差事，枯燥且繁重：清点、整理、搬运那些堆积如山的典籍图册；管理记录着每一支笔、每一叠纸、每一张几案的出入；皇后圣人若有雅兴读书，她需在旁伺候笔墨、准备书案；若有高门贵女入宫，她亦需奉召陪同，做些添茶递水的活计。御正身边的女官，因其主掌诏敕、参与机要，自然备受瞩目，是各方争相结交打探的对象。而她李玄净，不过是御正偶尔单独吩咐、做些跑腿送信差事的“司籍”罢了，与真正的权力核心隔着千山万水。

　　朝臣们起初也关注过一阵这位能在宫内行走的新面孔，随着她一直没有再被任命一些重要的事务，就都很快的释然了，李玄净差点送了命回了长安后，也不过是个管理笔墨纸砚和旧书案、伺候贵人读书的“书吏”，干的尽是些吃力不讨好的“脏活累活”，既无丰厚俸禄可羡，更无随侍圣驾、直达天听的荣宠。于是，那些审视的、探究的目光渐渐淡去，化作了视若无睹的寻常，甚至隐隐带上了一丝轻视。谁会费心去在意一个终日与灰尘为伍、只知埋头苦干的书库女官呢？

　　也因此，身边少有阿谀，没了关注。

　　朝堂上以刚正不阿闻名的御史，岂会因李玄净的怒目而有所动容。

　　”娘子若有其他冤屈不满，一并和我说了，今日我就为你们做一次主。“

　　娄御史细心安抚，那买面娘子感动的泪流满面。恨不得立马掏心窝子，把心中酸楚都抖落干净。

　　她紧紧抓着楼御史的手，像是救命稻草。　“官郎您说的可真对哩。”

　　“这市里的万通牙行您知晓么，拖了足足半载的工钱都不付，我们也是没办法了，才换了这钱，哪里知道这是新的旧的，您知晓么，因为这事，都死过人！官郎您一定替我做主啊。”

　　这事情攀扯到了牙行，还是两京市最大的牙行。这娘子开了话语匣子，娄御史也成功听到了自己预料之外想听的东西。自然不方便在市署门口继续站着。

　　娄御史一个眼色递向李市丞，一声令下，便要带那娘子同入市署细审。李玄净面色沉凝，如覆严冬寒冰，默然随行于后。

　　行至市署大门，娄御史蓦然驻足，终是向李玄净吐出许久以来第一句话。脸上虚浮的假笑早已尽敛，语锋冷若寒霜，恰似李玄净那冰窖般的面容。
　　“这位娘子可还有事？”
　　“市署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逗留可对？”
　　“看来两京市的管理比我想象的还要混乱。”

　　这笑意未褪便已凝成寒冰的变脸功夫，快得连宫里头最善察言观色的内侍见了，怕也要自叹弗如。

　　“呵” 李玄净终于忍不住，不由自主冷笑出声。

　　李玄净对娄御史的崇敬与好感荡然无存，只余愤怒。
　　先是不分青红皂白就来批评自己阿耶，明明知晓自己是宫中的司籍，明明自刚才自己就站在此处。
　　她气恼之余还有不解，阿耶为何不与这娄御史解释。明明也是能言擅辩之人，怎么要由着这御史说东说西。更不解为何明明也看出这钱币为恶钱了，都有意放了那娘子离去，又主动出言将人抓了回来。

　　本就是秉公行事，何来错处。

　　这娄御史初见她就不尊重，无视了她的行礼不说，又如今要将她赶出去，摆着一副不让她阿耶好过的架势，她哪里还能忍得住。

　　年少之人藏不住事，李延忠看在眼里，他想将一切都告知于玄净，又担忧年幼的她承担太多压力。他为人阿耶，希望她懂得多，却又不舍心疼自己的小娘子这么过早的接触这些并不美好的事物。

　　他们来长安，不是表面那么美好。

　　中下县的县丞，县令，若治理有方，能力出众，大概率接着一个县继续治理。庶务擅长的郎官们并不多，中下县更是考中科举之后，最差的选择，也是最难治理的地方。

　　郎君们正如卢芸所言的那样，考中之后向往体面贵重的官职。入主朝堂，像左右拾遗，中书给舍才是读书人的上上只选。

　　他们是被圣上，皇后圣人特此命令来接的两京的职，吏部市丞官职小，可是和市税有关，除却长安，各个州 ，府，所有商品运，进到长安，都是要由两京审核。

　　偌大长安，这么多人选，偏偏是没什么根基，什么人都不认识独自在长安的他们。

　　传说里油水充足的官职，怎么偏就没有人抢着来做，这么多官郎 ，就是互相推举也轮不到他们，硬生生提拔了远在管城县的李延忠他们等人，还是那样的方式千转百回的才上了任。

　　他们管理县府，和管理两京市可不是一回事，他的娘子卢芸曾经在诏书下时就提示过，他们当时太过喜悦，并没有太放在心中。

　　如今真的接手，那真是一团糟。

　　那让娄御史听了眼中精光出现，牙行欠账的事，那都要从上一任市令讲起。

　　拖欠的根源，正是上一任市令掏空了市署的库房。王市令接手后虽有心整顿，也雷厉风行地用圣人的意思，强令几个大商户牵头，拟定了一些能进入的产业，又在西市几处关键位置修建了一些新的铺面，这并非他主动体恤商民，而是款项若不用，立时就会被太府寺收回。此举虽在商户中稍解燃眉，引得些许赞誉，但于眼前这积弊深重的困局，尤其是底层市丁杂役的饥寒，杯水车薪。
　　真正将市丁杂役们推入绝境的，除了新下的恶钱诏令，还有那几家承揽了两市人力差事的大牙行，为首的叫“万通牙记”。牙行掌柜赵万通，是个面团脸、绿豆眼的精明商人，与前任市令过从甚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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