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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2 章
姜忆苦那一天,并没有见到姜忆宁的身影。
但他听到了她的死讯。
姜忆苦记不得那滚烫的烙铁是怎么样灼烧自己的皮肤,记不得他日日夜夜被伤口溃烂的折磨,但他记得在那一天他失去了所有。
背上了未曾存在的罪孽。
姜忆苦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逃出京城的,他原本以为等待着自己的便是无尽的牢笼。他将在那消磨他一生的光阴,去赎那莫须有的罪。
姜忆苦回牢的路上,被人打晕,等他醒来,便已经逃到了城外一个不知名的庙门前。
他意识到,那是父亲口中城隍庙。
姜忆苦什么也顾不上了,他手脚并用,爬到庙门前,一次又一次的敲打着那佛门。
可直到双手溃烂,佛门染血。
那扇门也不曾为他而开。
“求…求求你们…”
“不是说…佛心慈悲…”
“不是说…佛渡众生吗!”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开开门啊!”
“信徒有求…”
姜忆苦双手再也抬不起来,他跪在庙门前,朝着庙门长拜,直到失去知觉。
额上的血流进了眼里,他的世界朦上一层晦暗的血色,万物于他皆是屠戮。
一道温和的声音从佛门内传来,离得那么近,又那么远。
“回吧,佛门不入因果。”
“孩子,那是你自己的劫数。”
姜忆苦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混着血,眼角落下滴滴血泪。
“可我只想…见见我父亲…”
那声音再次响起,穿过那厚重的佛门落于他的耳侧,字重千斤。
“你的父亲已经不在此处,他早入了轮回,施主回吧。”
“莫多停留,去你该去的地方。”
姜忆苦许是疯了,他先是从喉口挤出笑来,像是粘结的血块,一点一点落在地上,染红了大片大片的竹叶,再从叶上晕染开来,那种悲哀雁过弃泪,花闻辞枝。
他忽然又转为大笑,似要将自己的身体撕裂,将所有苦痛从身体中排解,可那苦痛落在空中落在雨里融进云烟,再次回到他的身体。
一点一点铸成困住他一生的牢笼。
姜忆苦走不出去,也不想走。
“应该…应该…”
姜忆苦喉口又吐出几个字,他朝天大笑却又像止不住的哭。
姜忆苦,姜忆苦。
回首往昔真情似作假,一眼望尽…苦海无涯。
姜忆苦身侧卷起一阵烟云,烟雾里走出一人,似乎是个少年。
那少年人一身白衣,走到他的身侧。
姜忆苦看不清他的面容,他眼里,那少年的白衣都染上一层血色,不像九天仙吏,到似阎罗钦差。
“有人同我做了一笔交易。”
“你得活着,抱歉。”
少年回头,看向烟雾最浓之处,那儿伸出一双手,手上呈着一封信。
少年接过信,看着那人开口问道。
“最后一次,你当真不见他?”
随后长久的沉默,又复响起那少年空灵的声音。
“知道了。”
少年弯下身将信与一双回旋刃放于他的身侧。
“活下去,姜忆苦。”
“我卖与你一个消息,日后你再还我。”
少年看着姜忆苦几乎溃烂的脸,血、肉、泥、泪被强硬揉在一块,满目狼藉。
“活下去,做你该做的事,姜忆宁还活在世上。”
姜忆苦闻言指尖颤了颤,他拼了命的想要站起来,想要拖着自己的身体往前一寸一厘。
可最后他只抓住了少年的一片衣角。
“弯月刃,你我交易的凭证。”
少年转过身,又吐出一句,不知是对他还是对那雾中之人。
“你的代价,还在日后。”
少年说罢卷走了云烟,也带走了姜忆苦最后一丝希望。
日后他只是活下去,凭着那一抹念,游荡人间。
从此世间,再无忆苦。
*
姜忆苦说完,颤抖着将信从怀中取出,那信角染了血,像是沉年旧迹,但又能有什么不同,那也是姜忆苦的血。
舟渡朝官鸢点点头,官鸢上前从姜忆苦手中取下那信,姜忆苦没有一丝挣扎,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们终于等到这一天,沉冤洗尽,还公于人。
可又有何用,这一天,来得太晚,太晚了。
晚到那位衷心耿耿的老臣,枯木成灰。
晚到那位才高八斗的少女,尘埃尽亡。
晚到那位傲铮纯良的青年,根骨尽断。
没人记得那位十岁习尽天下药,及笄独身拦鬼神的姜忆宁。
也不会有人记起那一年求尽鬼神无人问,一朝跌落云泥间的姜忆苦。
沉冤昭雪,压了姜忆苦一生。
姜忆苦握住了官鸢的手腕,抬头看向她。
你愿为那泉下枯骨正名,可愿为我孤注一掷。
他在祈求她,救救姜家。
他想要求得一个公正,想要为那年佛门前的自己求一个…公正的结局。
官鸢看不得那双眼睛,她也未曾嫌猫头鹰留在自己腕间的血迹。
她知道,无论是那年的姜忆苦,还是如今的猫头鹰,他们都在赌。
他们用尽一切,走到她的面前,将所有的砝码递到她的手上。
只为一个可能。
一个公正的可能。
官鸢蹲下身子,看着那张遍布刀痕刺青的面孔。
“官氏独女,官鸢。”
“向你许诺。”
“我将倾尽所有,为你求得一个答案。”
“哪怕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猫头鹰,终于微微勾起唇角,一抹不成形的笑。
“这算…交易吗?”
官鸢摇摇头,回到,她不惜在舟渡面前暴露自己,也愿给她一个答案。
“你信守承诺,我还恩与你。”
“姜忆苦,你的筹码我已经收到了。”
“淮南月下,谢谢你的酒。”
官鸢微微扬起唇角,看向姜忆苦的眼睛,她看的不只是那年与她共饮酒的猫头鹰,更是多年前那个姜家门第中踽踽独行的少年人。
她唤他姜忆苦,因为她知道,比起游于江湖的鬼魅,他更愿意作姜家藏于门扉的独子,即使那样的自己,实在太弱,弱到护不住任何一人。
但那个曾经,他拥有一切。
互换名字,亦是许诺,她官鸢愿意接过姜忆苦一生的负担,替他向前,领着他走到光明那天。
“今日证堂就此而结,藏渊阁记录文官官鸢,献上供证。”
*
“今日,辛苦你了。”
舟渡看见官鸢腕上的红印,轻叹了一声,从怀间掏出手帕,递与她。
官鸢摇摇头,抬手回绝了,她留着血迹还有用。
“不辛苦,稍后我便回藏渊阁整理今日证供。姜愿状态不是很好,麻烦多留意些…还有,姜忆苦的伤。”
舟渡点点头,示意知道。
“早去早回。”
舟渡瞧见官鸢鬓角的碎发,下意识想要抬手,却只是在她离去前,道了一声安。
他不能拖她下水。
直至官鸢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舟渡才备好自己的马车,起程前往宫中。
宰相遇刺,姜家独子,他需要给那位一个解释。
*
“你还知道回来?”
严清泉神情肃穆,看着眼前的官鸢。
官鸢站在堂前低着头,一言不发。
“好大的胆子!”
严清泉随手拾起一个卷宗朝官鸢丢来,一不留神却砸到了官鸢额角,严清泉没料到她躲也不躲,心中不忍,气消了三分。
“你知道你这给藏渊阁带来多大的麻烦!”
“你站在那里,就代表了整个藏渊阁。”
“你可知错!”
“错?”官鸢终于有了反应,缓缓抬头,额角的鲜血流至颈侧,衬出她眼几分凶光。
“我以为,师傅将这给我便是为了让我插手此事。”
官鸢从怀中取出那份文书--京城姜氏案。
封页上几滴红印,那是官鸢的血。
“师傅您过目不忘,想必我走后是清点过文书的数目的,怎么会少了这一封却不问我呢?”
官鸢拿走这份卷宗,一是好奇,二是试探。
她不认为严清泉当日会仅凭她一言,便将她留在藏渊阁,她在试探严清泉的底线,也在试图理清他留下自己的原因。
那日燕青前来帮她整理卷宗,怕正是授了严清泉的意,这份姜氏案当时正是燕青的刻意,她才决定将其带走。
果不其然,让她抓住了猫腻。
官鸢直视严清泉的眼睛,无一丝惧意。
“师傅不便插手此事,便让徒儿来替你完成。”
官鸢进入藏渊阁第一日,便应当称严清泉为师,但当时二人刻意避开了这一点,如今官鸢如此沉湖,也不过是想要将严清泉绑到自己的贼船上。
姜忆苦的故事疑点重重,并非弄虚作假,而是他故意隐去了一部分,有的是不能,有的则是不想。
比如那藏于烟雾的少年人,比如他与藏渊阁的联系。
倘若当真毫无瓜葛,当年姜氏一案,太后亲令销毁卷宗,藏渊阁怎敢冒死存下此案?
姜忆苦恐怕与藏渊阁关系匪浅,但这份答案,她在姜忆苦那里,是挖不到的。
因为,哪怕到了这个关头,姜忆苦还是有想要保护的人。
比如,站在她面前之人—严清泉。
*
乾清宫
“臣舟渡,拜见太后。”
先是一声轻笑,从幕帘后传来,随即是一双满是皱纹的手,紧接着便看到一双眼睛。
一双含着笑却不温热的眼。
“孤的好宰相,可真是…姗姗来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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