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识君

　　新听雪楼依明湖而建，独立于主庄之外，两处以水桥相连，是季予兮成亲后所居之处。
　　一日晌午，书房里叮叮当当。
　　季予兮推门而入只见方渺埋头在一堆破烂中，抓着一个盒子在耳边晃来晃去。
　　“喂，你干吗呢？”
　　自苏醒以来，他一切从头学起，此时说话尚不算太利索：“这里面……有、有东西。”
　　季予兮拿过来，见盒子上有锁，狐疑地看着方渺道：“这里面是什么？”
　　“我、我的……东西。”方渺指着自己费力的解释道。
　　“你的？那钥匙呢？”季予兮翻个白眼，小声嘀咕道：“……你记得个鬼。”
　　方渺似乎有些挫败：“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那就是我的东西了！”
　　“不……不行……还给我。”
　　“不还！”
　　她霸道劲一上来，当下小用内力徒手拆锁，打开盒子，却见里面仅有一封署名方渺的信。
　　好奇拆开，里面信封套着信封。
　　方渺见她面色严肃，忍不住凑上前来问：“写的……什么？”
　　季予兮抬头，眼眶微红，语气颇有些难过道：“自然是你写给我的情书。”
　　“我……写的？我看看……”
　　她不给，还欺负人道：“等你把字都学会了，我就给你看。”
　　“……好。”
　　傍晚，趁着方渺刻苦读书，季予兮命暗卫传来信使，吩咐道：“明日将此信送去灵源山梨花小筑。”
　　信使领命，不敢耽误，翌日一早，信便已送到林君手中。
　　自君明剑庄派人将絮峦带回剑庄，这两年来，他们之间再没有过半分交集。
　　起初信使说是季予兮寄给他的，林君还有些疑惑。可当见到信封上署名方渺的熟悉字迹时，他还是犹豫地拆了开来。
　　这才发现里面套着第二层信封，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
　　——林君亲启。
　　林君小心翼翼地拆开，抽出信纸。
　　纸上寥寥两句，是季远珩一贯的口吻：
　　“林君，若你收到这封信时，延双城破，不必再来寻我。人生一世，白云苍狗，回顾往昔，皆因我之执念，困你良久，实难相对。往后江湖路远，唯愿你我再无瓜葛，善自珍重。”
　　林君反反复复看着落款处季远珩绝笔几个字，眼眶滚烫，心口生疼，猛地便想起从前那一盒子信，于是翻箱倒柜的挖出来。
　　木盒轻启，里面的信因没有拆封，所以都保存的极好。他拿起放在最上面的最后一封信，轻轻撕开，鼓起勇气一字一句慢慢去读。
　　日出又日落，一封又一封。
　　从寻常琐碎的三言两语，到情深义重的满篇愧悔，
　　待最后读到第一封时，林君遂才明白：原来他最后一次来药王谷，是真的想与他的阿君好好告别。
　　可惜当时惘然不知。
　　庆平十年，皇帝凌瑾因病罢朝，下旨由皇太子监国。朝廷经过多年休战生息，虽不复全盛时期一般辉煌，但总也算海晏河清。
　　满月当空，林君自睡梦中醒来，起身点燃油灯，披着衣服走向书案，铺纸提笔，字迹工整俊秀。
　　心肝儿远珩，见字如面。
　　方才梦醒，猛然忆起昨是八月十五，当是家书所寄之日，迟了一日，心肝儿莫气。
　　近来多梦，想是之前风寒咽痛，没能时常饮用心肝儿亲手酿制的梨花蜜水，故而难以成眠。
　　思及此，为夫连忙用温水泡了一碗，味道一如往昔清甜可口。
　　还记得当初在隐贤寺中，心肝儿问为夫许了什么愿。
　　为夫说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心肝儿就允诺来日要在山清水秀的地方给为夫盖一间院子。
　　为夫又说想吃师姐做的梨花糖。
　　心肝儿就又允诺要给为夫酿一辈子的梨花蜜。
　　当时啊，为夫是真的觉得心肝儿在拿为夫寻开心，毕竟心肝儿可是个连生火都不会的大少爷啊。
　　林君放下笔，又抿了一口蜜水，回想着过去笑得眼尾都叠出褶子。
　　——“你把火生在那么远的地方，我们也取不到暖啊。”
　　——“还不是怕火堆的浓烟呛到你。”
　　——“是——还是大少爷想得周到，赶快坐下来歇会吧。”
　　——“……噗！”
　　——“赶紧擦擦脸，都快认不出了。”
　　——“你别笑了！我这不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休息片刻，他便又接着提笔写信：
　　哈哈，心肝儿那日灰头土脸的样子，为夫至今历历在目。
　　此时此刻，犹在深夜。为夫睡不着觉，喝着蜜水脑袋里便总是回忆起与心肝儿的甜蜜往事。
　　不知心肝儿可还记得？
　　在永平时，为了哄为夫喝药，心肝儿走遍大街小巷才买到的豆沙糯米糖葫芦。
　　为夫那时吃着糖葫芦，心想就不计较心肝儿趁机偷亲为夫的小动作了。
　　在益昌郡，心肝儿好面子逞强，结果被辣豆花辣的都快哭了。
　　为夫看着心肝儿捧着叶儿粑一小口一小口吃的满足的样子，心里都乐翻天了。
　　虽然后来心肝儿在赌坊大杀四方的样子，也着实让为夫看的心惊肉跳。
　　真不是为夫小气，只是怕心肝儿输光盘缠，又好面子，不肯沿街乞讨。
　　哪知心肝儿赌术非凡，为夫甘拜下风。
　　还有在虎脊岭，心肝儿教训那群山匪，当真是英雄气概豪迈，震慑为夫心神多年。
　　不过，心肝儿为难人家小姑娘的样子，也令为夫久久难以忘怀啊。
　　他擎着笔，望向窗外夜凉如水，思绪又飘回以前的点点滴滴。
　　——“这位少爷，求求您……”
　　——“别求了，我不同意。”
　　——“少爷，我、我很听话的，我什么都能做，求您，求您让我……”
　　——“不同意，任你千般万般的好，也是这一句话，我不同意。”
　　复又在信中评价道：
　　真是的，也太爱吃醋了。
　　咳咳，心肝儿读至此处，莫怪为夫又翻起旧账，实在是往日如昨，历历可数。
　　唉……时日过得真快啊。
　　如今算来，为夫与心肝儿已携手一世了。
　　而距心肝儿远游也已十二载。
　　不知心肝儿是否也同为夫这般思之如狂，念之不忘。
　　快了快了……心肝儿再等一等。
　　寒来暑往，院中梨树始终亭亭如盖。
　　然而今年，已不再开花了。
　　心肝儿莫恼，为夫真的有在好好打理，想来终是为夫不如心肝儿心灵手巧。
　　不过心肝儿放心，蜜还有的是。
　　那一地窖呦……
　　对了，昨日念安来过了，给为夫送了好些月饼来。
　　其中有心肝儿最爱吃的白糖芝麻馅，为夫都给心肝儿留着呢。
　　还有一事，为夫擅做主张送了她一罐梨花蜜。不是为夫假大方，实在是心肝儿的手艺，为夫也想与人炫耀分享一番。未经心肝儿首肯，为夫在此另附百遍心肝儿甜蜜饯儿，以作惩罚。
　　念安要成亲了，说是以后有了孩子，就让孩子来送吃的。
　　他们一家都念着心肝儿的好，很照顾为夫。
　　为夫现在也挺喜欢小孩子的。
　　嗯……天快亮了，为夫有些疲乏了。
　　纸短情长，余下的话，就留待下次再与心肝儿畅谈吧。
　　这是给心肝儿的第三百零四封家书。
　　唯望心肝儿阅后，能常回来看看为夫。
　　他日黄土之下，合于同碑同穴相依；
　　团聚相伴之日，定当事事与卿同行。
　　洗墨搁笔，林君轻轻拿起信纸，仔细检查，小心吹干。遂平整叠好，装入信封，取下灯罩，舔入火舌。
　　青灰如缕缕思念，夹杂风中飞向远方。
　　光阴似水，又过月余，他收拾好行李，锁门准备离开。
　　路遇玉河村口闲坐的村民，便被问道：“今年又去延双过节呀！”
　　“是啊，宋老爹。”
　　“唉……趁着年轻多出去走走，等到我这把年纪，想去也去不成咯！”
　　冬至佳节，延双城庆。
　　林君一如往年登上城楼，与身旁簇拥的无数百姓一样翘首以盼。
　　子时一到，盛世烟花如约而至。
　　他仰头望向整片绚烂夜空，耳边充斥着人们的欢呼。
　　人生迭代，佳节如昔，众人纷纷祈愿天下太平。
　　但最好的愿望，不过是天载年间，大梦一场。
　　“心肝儿远珩，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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