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长安

　　将春未春之时，晋王治归京。

　　他回宫后便自清乾殿拜见皇帝，闻见龙涎香香气更浓重了些，而皇帝声音幽幽，隔着纱帘白雾如若身在化境：“朕嘱咐你的事可有好生办？”

　　“儿臣不敢忘怀。”秦治俯身，“舅舅遗下的笔记中记有江南士族如何侵占田亩之事，儿臣阅过，触目惊心。”

　　“还能觉触目惊心便好。”秦赫点点头，又道，“知晓朕为何要你下江南，又要你佯装遇刺吗？”

　　“许是父皇期冀儿臣来日如舅舅一般为国分忧，而皇子遇刺，江南人人自危，便无暇在舅舅后事上动手脚。”

　　“善。你离京之前，朕确实如此想。只是现下你有更要紧的去处。”秦赫淡淡道，“东宫多疾，他薨后，你便是大秦太子。”

　　秦治骤然变色。

　　他敏锐，知晓秦赫的深意，因而并未立刻被太子之位的许诺砸醒，而是惶恐于他竟连培养多年的太子也能轻易舍去。“儿臣不敢。”他俯身，阵阵发抖，“太子殿下既有正统名分，又有贤名在外，儿臣不敢生半分僭越之心。况父皇将御驾亲征，怎可在此时动摇国本.......”

　　“正是因要更易国本，朕才不得亲征。”皇帝的声音仍旧克制而平静，“你在意阿煊，朕一直都知晓，可朕一直想问你一件事，他从来不肯稍给你青眼，你何故执念深重至此？”

　　秦治张了张嘴，心中既空落、又觉有千言万语将喷涌而出，身前，秦赫仍幽幽道：“尽可直言。你对阿煊真情实意，朕不会怪罪你半分。”

　　于是那千言万语真如洪水般宣泄而出，秦治俯身，脑海中浮现出顾煊的音容笑貌，分明也曾是近在眼前的，可他连伸手触碰都不得。“儿臣初入崇文馆时，答不出师傅开的题，师傅要责罚伴读，是他出头为儿臣的伴读挡下来。师傅不敢责罚他，只敢说他是太子的伴读，不该掺和儿臣的事，他不以为意，说那我便做他一天伴读罢，伴读答得出来，也不该罚的。”

　　他喉头一梗，遥远的往事骤然又清晰起来：他看到那个大他两岁的孩子站了起来，带着一身的矜贵和傲气回头看向他和他身侧的伴读，眉眼漂亮得惊心动魄，直如尖刀般插入他心神震撼。他的光芒太耀眼，以至令人不敢逼视，而一开始那光是能照耀他的。

　　他伸手想触及那光，却反被灼伤了手：“谢我？”下课后顾煊皱起了眉头，他似乎有很急切的事，只匆匆搁下一句话便飞奔离去，“若要谢便回去好生读书，莫再连累旁人为你挨责罚！”

　　他奔去的方向立着一位宫装女子，是皇后的凤驾，他行过礼，却是抓起了一侧女孩的手，高声道：“舅母莫管我，我先同阿瑶玩了！”

　　他轻易能夺走他所有的目光，而他眼中能瞧见的从不是他。哪怕他后来也住进了未央宫，屡屡试着靠近他，也终究是事与愿违......

　　“儿臣总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往后总有机会与他修好，只如今再没有了！”他终于忍耐不住泪流满面，他知晓他失礼，不当在父皇面前如此放肆，可他什么都不顾了，他只知道顾煊死了，他再也见不到他了，“父皇，儿臣好恨啊-------”

　　朝臣的冷眼攻讦不要紧，太子之位也并非他所求，他只想要顾煊回来，哪怕他一直不喜欢他，哪怕他那双轻飞的眉眼还是未曾落于他面上。

　　他感到有一双手拢住了他面孔，轻轻为他拭着面上的泪珠，他张了张嘴，为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头晕目眩，他面前，秦赫幽幽开口，沉静眉目又是端坐明堂的帝王模样：“恨便是好事，记住你的恨，记得是谁害死了他。”他拉他站起来，厉厉道，“江南一事，牵扯国本，他们不愿以东南之财赋控西北之戎马，然国事岂可由他们一心操纵！太子糊涂，朕必留不得他，可既要费心安稳国本，亲征一事，务必搁置。”

　　“朕向你立誓，待朝局安稳，朕必亲征北伐，若是朕不幸在此之前离世，你也必不得忘荡平胡虏之志！”他紧紧握住秦治肩胛，“发誓！用你最珍视的一切发誓！”

　　“儿臣立誓。”秦治颤颤道，他望着秦赫的双眼，从他瞳中看到自己狼狈的倒影，可他心里并无半分难为情的惧怕，他能从中感受到同病相怜的慰藉，他们都在为他们所共同深爱着的人痛苦着，“儿臣必不忘此志，诸事皆听从父皇圣谕，如有背誓，父母不认，天下不容！”

　　“如此便好。”秦赫放开他，淡淡道，“先回府去，此后几日，来清乾殿伴驾。”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身影为烛光映照玉堂，秦赫的语气毫不温柔，甚至是在威胁他，可这却已经是他此前十六年，最靠近父亲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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